汤鼐的府邸被烧,他暂居在好友庶吉士邹智府中。
邹智的家境远比汤鼐强得多。他家是四川的名门望族。在京城中住的是两进大宅。
若不是嫌招摇,三进宅院邹智也是买的起的。
已是深夜。常风突然造访。汤鼐和邹智在客厅迎接。
常风仔细观察,这两个人的脸上毫无惺忪睡意。看来他们因为弹劾案的事睡不着。
常风开门见山:“汤御史。我深夜来此,是要将你的妻妾抓进诏狱。”
汤鼐面色一变:“抓两个妇人作做什么?我明白了,你果然是刘吉的党羽!想抓我妻妾要挟我!”
“有本事抓我!别为难妇人!”
常风喝着茶,默不作声,只朝徐胖子使了个眼色。
徐胖子笑道:“汤御史,诏狱在冬天审问女犯,有一种极为卑鄙无耻下流的酷刑。”
“把猪尿泡里灌上水。放在屋外头冻成冰。此谓之冰条子。”
“上刑时,将冰条子怼进女犯那里面。女犯虽死不了,却会一辈子落下宫寒大症。”
庶吉士邹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非礼勿听。”
汤鼐怒道:“你们不是人。”
常风笑道:“等你的妻妾进了诏狱,才会真切体会到我们多不是人。”
“呵,你们这些清流私下里不是常说嘛,我们锦衣卫是一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
汤鼐怒道:“锦衣卫也是朝廷的衙门,也要讲朝廷法度!你们平白无故抓人,明日早朝我要参伱们!”
常风又喝了口茶,风轻云淡的说:“我们还真不是平白无故。昨夜你宅子里的那把火,是你的妻妾放的。”
“她们这叫谋杀亲夫。谋杀亲夫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们用何等卑鄙下流无耻的酷刑对付她们都不为过。”
汤鼐愣住了:“放火谋杀亲夫?这话从何说起?”
常风道:“她们从俞记炭店内买了一桶猛火油。有俞掌柜的证词。要不要让他来当面对质?”
“贵府被烧的废墟,有浓烈的猛火油味。”
“昨日早朝,你说家里着火之前,听到窗边有人说什么‘刘首辅派我来问候你’。”
“说话那人,很可能不是刘吉的手下,而是你妻妾的姘夫!”
汤鼐一言不发。
徐胖子帮腔道:“嘿,诏狱已经好久没关过女犯。这下诏狱那帮弟兄可以好好乐乐了!”
“赶巧又是冬天。正好可以上冰条子大刑。”
“谋杀亲夫是死罪。呵,若是三法司行刑还好,最多凌迟。我们锦衣卫行刑,一准是骑木马。对女人来说,骑木马比凌迟死得还痛苦。”
徐胖子的话,彻底压垮了汤鼐。
汤鼐怒吼一声:“别说了!火是我自己放的!要追究,追究我就是!”
邹智连忙道:“汤兄,不要乱说,仔细上了他们的套!耽误了咱们的大事!”
汤鼐叹了声:“唉,邹兄,我不能让拙荆替我受苦。”
常风冷笑一声:“汤御史昨日早朝时言之凿凿,说纵火案的凶手是首辅刘吉。现在又说是自己放的。这真是人嘴两张皮。”
“可惜我们锦衣卫办案最讲究证据。口说无凭。”
“我们现在的证据表明纵火者是你的妻妾。不是你!”
“徐胖子,掏驾帖,拿人!”
二人来的匆忙,哪里有驾贴?只是常风虚张声势罢了。
常风今夜不会真的抓走汤鼐或他的妻妾。毕竟从另一种角度上说,他参劾刘吉是在维护公义。
常风今夜来此的目的,只是让汤鼐等人明日早朝时改口罢了。
汤鼐问:“你们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的妻妾?”
常风答:“简单。明日早朝你改个口。就说弹劾折子是风闻言事,你思前想后觉得不妥,收回对刘吉的弹劾。”
汤鼐沉默不言。
邹智在一旁道:“汤兄,你明日若改口,恐怕咱们那些清流同僚,一辈子都会对你不齿!”
“啪!”常风一拍桌子:“邹智,你装什么大头蒜?你自诩清流,可你真就干净嘛?”
“你父亲在四川拱州兼并百姓土地成性。光是成化二十三年就兼并了两千亩上好良田。”
“失地百姓要么沦为你邹家的雇农,过牛马不如的生活。要么就只有饿死!”
“逼死老百姓的事儿你们家都干得出来,你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清流,可笑!”
这下轮到邹智目瞪口呆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常风冷笑一声:“呵。庶吉士将来有可能入阁。我们锦衣卫怎能不做功课?”
“锦衣卫在成都是有一个百户所常驻的!巴蜀各府县的耳目更是有一千多!”
“只要我想查,今夜你父亲搂着哪个小妾睡觉我都能知道!只需一封去信,一封回信!”
徐胖子跟常风一唱一和:“嗷呦!庶吉士的父亲在家乡竟然干出逼死老百姓的事儿。”
“翰林官儿最重名声。这事儿我们锦衣卫要是公之于众,你在朝廷里的名声就臭了吧?”
邹智问:“你们想怎样?”
常风道:“简单。你明日跟汤御史一起禀奏皇上,收回弹劾。”
邹智咬了咬牙:“好吧!”
汤鼐虽没开口同意,但不说话已是默认。
常风又道:“我俩查纵火案跑了一天。腿儿都溜麻了。劳烦邹大人派仆人,去把中书舍人吉人、观政进士李文祥喊到贵府。”
邹智照办。半个多时辰后,吉人和李文祥来了。
常风指了指汤、邹:“他们二位已经决定明早收回对刘首辅的弹劾。”
吉人连忙问:“汤兄、邹兄,你们受了他们的要挟?”
李文祥道:“自古武死战,文死谏。为了扫除奸相,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死咱们都不怕,还怕要挟嘛?”
常风竖起了大拇指:“好一个武死战文死谏。你们文人最重‘道德’二字。对吧?”
“李文祥。你高中进士之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琼林宴吃完,你意犹未尽。”
“宴罢,你跟四五个同年又去太白楼吃酒。席间一时兴起,竟让太白楼的小二去探春院叫条子。”
“一共叫了五个扬州瘦马给你们弹琴唱曲儿助兴。你看上其中一个叫莺莺的瘦马。莺莺姑娘对你这个满腹才学的人也一见钟情。”
“碍于‘官员不得纳妾’的规矩。你凑钱给她赎身后,将她安置在南城锣鼓巷的一个四合院里,让她当了你的外宅。”
“我说的对吧?与娼妓私通,你的道德在哪里?”
李文祥支支吾吾:“大明立国都一百二十多年了。谁还在意这个......”
常风一拍桌子:“胡说!官员不得宿娼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官员可以不用在意祖制?”
李文祥哑口无言。
常风道:“你现在只是观政进士,尚未被吏部授实职。我若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恐怕吏部永远不会给你挂实任牌子!”
“那你这个进士考来有何用?还不如当举人时就参加大挑,当个小吏呢!”
“想保住前程。你就得听我的。”
吉人道:“李兄,自古邪不胜正,不要在他的威胁面前低头!”
常风转头看向吉人:“去你娘了个邪不胜正。谁是邪,谁是正?”
“你吉人是正?去年四月二十一。你远房堂兄在山东招远县与人当街斗殴,致人重伤。”
“按大明律,是要杖责流放的!恰好招远知县是你的同年。你给同年写了封信求情。你同年接信第二天就把人放了。”
“你这是在徇私枉法!徇私枉法的人才是邪!”
“我都懒得说你们这群所谓的清流。明明自己一脸毛,却整日说别人是猴儿!”
四个弹劾案的主导者,此刻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无精打采。
常风道:“行了!已经快后半夜了。我话已说到。收不收回弹劾,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常风跟徐胖子起身离开。
出了邹府,徐胖子道:“常爷,你功课做的够足的啊。在私档房吃了不少灰吧?”
常风道:“我没吃灰。是钱宁吃灰了。今儿一整天,他在档房翻了一百多个私档架子,才找齐汤、邹、吉、李四人的私档。”
“这四人里,也就汤鼐还算干净。可惜纵火案的真相今日被咱们查明了。”
徐胖子感慨:“咱大明的官员果然十个有九个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区别仅在于,有的人屁股下面是一坨屎,有的人屁股下面是一整个粪坑!”
常风赞叹:“你这话真精辟啊胖子。”
常风回了府,进卧房时已是后半夜。
刘笑嫣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常风道:“办了件急差。壮壮今晚还老实?”
刘笑嫣答:“别提了。哭到子时,简直就是个夜哭郎。刚睡下。”
常风搂住了刘笑嫣:“他睡下了正好。咱们来一盘。”
刘笑嫣娇嗔:“你作什么?疯了啊。还有一个半时辰就要去参加早朝。不抓紧睡觉.......哎呀,你!”
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就是好,说来就能来。三十多岁以上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翌日,御门早朝。
常风在武官班的最后,用眼睛的余光窥视着文官班后端的汤鼐。
萧敬扯着嗓子喊道:“议!”
汤鼐立即出班:“禀皇上,臣有本奏。”
弘治帝道:“哦?奏来!”
汤鼐道:“禀皇上。臣一夜未睡,一番思虑。觉得弹劾首辅刘吉的奏章没有什么实据。”
“虽说御史言官有风闻言事的特权,但事关阁揆任免。臣认为自己不够谨慎。”
“臣万死,请求收回对首辅刘吉的弹劾。”
汤鼐此言一出,清流们哗然!
怎么回事?汤鼐一贯自诩清高。这回怎么当了叛徒?难道刘吉对他许以重利?
汤鼐话说完,邹智、吉人、李文祥也各自出班禀奏:“臣与汤御史观点相同,请求收回弹劾。”
“臣也请求收回弹劾。”
“臣也一样。”
清流们快炸了!你们四个人,是我们这一百多人的领袖啊!现在竟集体反水?
左庶子张升出班:“皇上,刘吉烧掉了汤鼐的府邸。汤鼐一定是被刘吉的淫威吓住了!”
“邹智、吉人、李文祥又是汤鼐的至交。汤鼐惊恐之下,让他们一同收回弹劾!”
弘治帝心中好笑:明明就是常风办差得力,昨夜干净利落的让他们四人改了口。关刘吉什么事?
不过弘治帝嘴上却说:“哦对了,差点把纵火案的事情给忘了。”
“常风,查得怎么样了?”
常风出班:“禀皇上。真相已经大白!汤御史的府邸被烧,根本不是人为纵火。而是他大意了,睡觉前忘了剪灯绳。”
“是灯绳太长,余烬落到桌子上导致的意外失火!”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哗然:“怎么可能是意外失火?”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弹劾了奸相,家里就意外失火了?”
张升质问常风:“昨日早朝,汤鼐说失火前听到有人在窗前说‘刘首辅派我来问候你’。这又作何解释?”
常风镇定的回答:“那是汤御史做的梦。话是梦中之人说的。他因失火受惊,一时没分清是梦是真。”
弘治帝强憋住了笑:常风真是太会说话了。既保了刘吉,又不至于让汤鼐因欺君而获罪。
张升怒道:“一派胡言!”
随后张升道:“禀皇上,一定是汤鼐、邹智、吉人、李文祥与奸相刘吉私下交易,沆瀣一气!”
常风皱眉,心中暗道:这群清流是属狗的啊。连自己人都咬。
随后张升高呼一声:“若皇上不罢奸相。我等忠臣将进行跪谏!直至跪死在奉天门前!”
御史曹璘、欧阳丹附和:“臣等也将跪谏!”
呼啦啦,一百多名清流言官全都跪了下来:“臣等亦然!”
弘治帝、常风万万没想到。对于清流来说,打蛇打七寸的法子根本不管用。
这帮人一根筋,为了达成目的会前赴后继!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
难道弘治帝改年号后的第一个除夕,要在清流的跪谏中度过?
万一再有几个头撞御柱以死明志的。不用说真撞死了,大过年的就是见了血也不吉利啊!
弘治帝给萧敬使了个眼神。
萧敬会意,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无事退朝!”
得,朕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你们嘛。先躲了再说。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大殿。
刘吉和常风站在弘治帝面前。
弘治帝道:“刘卿,为了让那四个人撤回对你的弹劾,常风这两天一夜可谓煞费苦心。”
刘吉早朝时就奇怪,那四个人怎么突然改口。现在知道是常风所为,连忙道:“哎呀!多谢常千户庇护忠臣。”
刘吉自称忠臣,弘治帝和常风都想吐。
常风道:“首辅大人错矣。下官是皇上的家奴。下官保护您,是得了皇上授意。”
刘吉连忙跪倒狂磕头:“多谢皇上。老臣余生一定拼死效命,报答君恩!”
弘治帝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刘吉千恩万谢的走了。
弘治帝对常风说:“清流们已经开始在奉天门跪谏了。他们真要是跪到除夕,朕的脸面何存?”
“得想个法子,让他们散去。”
常风道:“皇上,请恕臣愚钝。臣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那些清流像极了狗皮膏药,太难缠了。”
就在此时,萧敬急匆匆的走进了大殿:“皇上,通政司递上来一份南京八百里加急递上来的折子。”
弘治帝接过折子,随口问:“什么折子这么厚?”
萧敬答:“是南京都察院七十八名御史联名上的万言折,内容是弹劾首辅刘吉。”
弘治帝眉头紧蹙:“什么?”
他仔细的看完了折子后素质二连,先怒吼一声:“欺天啦!”随后将铜罄摔在地上“当啷”。
弘治帝怒道:“两京清流竟然串联到了一起!从南京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要跑三四天!”
“他们谋划此事时用不了八百里加急,只能寄送普通信函。一个来回至少一个月。看来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结党!常风你之前说的对,这是典型的结党!”
弘治帝发怒的原因,并不是两京清流集体参劾刘吉。
他怒的是两京清流结党,威逼他这个新皇帝。
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现在新皇帝刚上台一年多,就被一堆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合起伙来胁迫。
这还了得?
弘治帝气得手发抖。
常风从未见弘治帝发这么大的火。
弘治帝继续痛骂道:“朕登基伊始时,这些清流言官就事事多嘴多舌,束缚朕的手脚。”
“朕要立吴后为太后,他们说什么吴后是先皇废后,不宜立为太后。”
“朕要让户部搞清丈田亩。他们一天一道联名折,说什么不合时宜。朕只得作罢。”
“国事、家事,他们都要指手画脚!”
“朕忍他们不是一天两天!”
“今日他们更是毫不掩饰的结党逼迫朕。好!好!好!”
“朕也该好好整一整这些清流言官了!”
人都是有底线的。两京清流已经触碰到了弘治帝的底线。
他怒吼一声:“常风!”
常风拱手:“臣在。”
弘治帝道:“锦衣卫有法子对付他们吧?朕要清空两京清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所谓的清流不是芳草,是杂草!”
“朕要你替朕除去满朝的杂草!”
常风一愣。清空两京清流?皇上......也太有魄力了吧?
弘治元年末、二年初的两京言官之狱,正式拉开了序幕。
常风成为了弘治帝手中那柄除草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