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衡听得细川藤孝的说辞,没有半点激动,只觉得好笑,说三好长庆篡僭势力欺天罔地,灭国弑君,这不是自打自己的脸嘛,武士源自天皇和朝廷的家奴,若要说欺天罔地之说,就该将政权和土地统统交给天皇和朝廷。最后一句,扶持足利,拯救黎民更是无稽之谈。
漫不经心的态度深深的刺痛了现如今还是一脑门子理想主义的幕臣细川藤孝脆弱的心脏,现如今的细川藤孝还没有看清楚世界的本相,没有成长为那个历史上为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舍弃旧主、抛弃旧友、弃弱从强,并且为了扩张领土使用卑鄙手段摧毁了一色家的老辣政治家。
细川藤孝突然直视着政衡,好似一副不答应他的要求就要拼命的模样,倒是让跟随在政衡身边的几名侍从一阵骚动,还好政衡轻轻喝退了他们,笑看着细川藤孝的模样。
政衡同样望着细川藤孝,或许这才是细川藤孝的本来面目,只是后来被世事的屡屡打击方才变成了那个冷漠残酷的政治家,他点了点头,说道:“幕府将军倒是有一个忠心为主的家臣,却不是一个聪明人,竟然想要大义诓骗我掉入陷阱之中。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有天定。”政衡在说这话的同时,从他的嘴里露出低笑,这很令人不快。
细川藤孝想要开口辩解,却被政衡嘴角浮现一丝冷冷的微笑。口中的言辞给打乱了心防。政衡笑道:“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身为文化人,该知道此中道理。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要奋起反抗,利用手中的力量努力成为强者,而非跑到我面前祈求我的怜悯。”
细川藤孝盯着政衡,默然无语。政衡撇了撇嘴。继续道:“世事变迁更迭,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你方唱罢我登场。按照足利将军家的惯例,未能获得嗣子地位的将军之子都要出家,因此被送入佛门,不知道此事可当真。只要利用得当。这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当然,想要让那帮子酒肉和尚站在幕府的一边,就要为他们寻找一个敌人。”
政衡总能够冷静的看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找到最佳的切入点,从混乱的局势中制造出最为有利于自己的局面出来,然后获得最大的利益。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成功并非偶然。
细川藤孝显然无法跟上政衡的思维,他还在想着前面一句话的时候,政衡便已经给出了如何解决问题的答案。却又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言辞。正如对方所言,弱者想要不败亡只有两条途径,一是依附强者。二是变成强者。足利幕府名义上是天下共主,依附强者的事情名声上不好听,性格刚烈的足利义辉也不会去做,要是甘愿当一个傀儡的话他也不会被驱逐出山城国。想要变成强者,手中便要有一把刀,一把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刀。足利义辉手中没有可以使用的刀,只能够加强自身的武力。自欺欺人的认为使得幕府强大起来。
细川藤孝跪拜在地,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还请弾正少弼大人能够告诉在下如何使得幕府强盛起来的奥秘和诀窍?”
政衡摸了摸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突然变色,表情严肃地说道:“倒是一个可教之人,我不妨直言相告,所谓的奥秘和诀窍,它有可能让幕府抓住其中的契机一洗往日的颓废,也有可能永远堕落下去直至灭亡,你还想听嘛?”
年纪与细川藤孝相仿的政衡能够取得如今的成就,异于常人,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政衡的话犹如鸦片一般诱人,明知道有害却让人不得不想要知晓答案。
庸人常常听到这里会吓得掩住耳朵匍匐在地,胆大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请求答案,细川藤孝犹豫着要不要听他说下去,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后面的话或许会霍乱天下,好似下定了决心,目光坚定直视前往,一字一词的回道:“在下洗耳恭听。”
政衡瞥了一眼细川藤孝,道:“瞧你那坚定的眼神,怕是会以为我会说出一些不利幕府的事情吧,呵呵,听不听由我,做不做由你。六角义贤已呈疲态,三好长庆在短暂时间内将会独霸畿内。幕府将军的意思,你清楚,我也清楚,就是想要引入一股有别于三好长庆的力量,与其争雄,然后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呵呵,幕府将军没有看清楚世事的本相,两虎相争,没有自身的武力,就算是伤虎,也能够吞掉弱小的观众。其实在畿内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可以利用起来,只要利用得当,幕府手中就有一股拿得出手的力量。”
细川藤孝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刚才的表情只是被假象给蒙蔽了双眼,无法看清楚真相是什么,当政衡为他拨开云雾,再联想到前面说到的寺院一说,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道:“天文法华之乱。”
天文法华之乱发生于二十年前,以京都本国寺为中心的佛教日莲宗势力愈发壮大,与一向宗和天台宗的对立日深,引发的大骚乱。最后的结果是日莲宗损失惨重,近五万门徒被杀,畿内的十六所寺院也都被烧毁。深层次的缘由却是管领细川氏的争权夺力,应仁之乱是各自拉拢一帮守护大名开战,而此次相争却是各自拉一帮和尚,最后一起坑死日莲宗的节奏。
细川藤孝自然知道再次爆发天文法华之乱一般的动荡,会给畿内造成怎样的变局。他不愿意看到。却清楚越是动荡不安的局势,幕府从中能够获取的利益将会更大,对于一心想要中兴幕府的足利义辉的诱惑有多大。
政衡紧紧盯住细川藤孝。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然是在害怕畿内的动荡。天文法华之乱,不过是一群蠢材之间的乱斗罢了,毫无目的性,活该被杀得差点灭门。上一次动荡,日莲宗是绝对的败家,天台宗看似获得大胜。但是他的根基也开始了松动,唯有看似因为山科本愿寺被烧吃了亏的一向宗得到了益处。要知道它的宗旨和日莲宗都是以建立地上佛国为己任的。”
政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加贺的事情犹在眼前,仅仅北陆的一向宗门徒就能够动员起二十万大军,夺取了加贺国的政权。建立了所谓的地上佛国。现如今摄津、和泉、河内等地俱都被其所占领了农村,一旦爆发一向一揆,怕是不下于二三十万信徒拿起武器。若是能够将这二三十万信徒引向三好长庆,该是如何的剧烈。引起了一向一揆,就算是莲如上人也无法约束住一揆的蔓延,何况刚刚继位未满十四岁的显如呢?一旦蔓延开来,只要稍稍引动,首当其冲的便是日莲宗,势单力薄的日莲宗显然很快就会败退。天台宗会坐视不理嘛?到时候幕府和天台宗组成联盟,就算是三好长庆为了阻止一向宗的蔓延也会屈从于幕府。咳咳,说多了。将刚刚的话忘记好了。”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谁会想到政衡突然间除了这个主意。细川藤孝额上早已布满密密的汗珠,想不到政衡在谋算深沉的外衣下,藏着的竟然是惑乱天下的本事,咬咬牙道:“要引动一向一揆怕是不易。”
固然,引发一向一揆会造成畿内更加混乱的局面。黎民百姓遭遇更加悲惨的生活。但作为统治者的一员,幕府将军的家臣。细川藤孝行动的出发点便是以幕府的利益为先,口口声声为了黎民百姓,为了苍生天下,可是真正触及到了幕府的利益,一切都可以抛弃。一向一揆会造成巨大的灾难,正如政衡所说,首当其冲的是三好长庆。摄津、和泉、河内、纪伊这些一向宗盘踞的地区,除了纪伊的守护是畠山氏外,其余全都是三好长庆的核心地盘。一向一揆暴起,天台宗、日莲宗等宗教势力以及其他的国人势力就会想到加贺国的情况,如此一来,幕府再从中串联,很有可能组建起共抗一向一揆的联盟。
可是就算是知道了引发一向一揆带来的利益无穷大,如何引发却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一事不烦二主,既然道出了祸害天下的计谋来,定然有能够引发此事的契机。
政衡捧腹大笑道:“如果连这个小事都要我来指摘,将军和管领也太没有用了吧,还是早早的隐居山林不用出来丢脸了。”话语之中给予足利义辉半点都没有客气,趾高气扬的样子。
细川藤孝却从政衡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刚刚一直所说的话中提到的都是幕府和将军,最后却是提到了管领,显然这件事情还需要管领的参与,嗯,还是将今日听到的一切通通告诉将军,让将军自己去抉择吧。
政衡拍手道:“好了,好了,你也来了不少日子了,走吧,我送你出城去。”说着不顾细川藤孝如何反应,竟然径直向着门外走去,细川藤孝只得跟随,如同他的随从一般。
服部保长和他的儿子服部正成自始至终都没有与政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在送细川藤孝出来的时候方才远远看到了真容,还真是年轻啊。服部保长如是想到,倒是他的儿子原本迷离的双眼闪动了一下。
鹤首町会馆中,细川藤孝命人坐着临行前的准备,看得服部保长匆匆赶来,跪坐在他的面前,让他皱了皱眉头,很是厌恶对方的无礼,他可是出身名门细川氏,对方仅是一名低贱的忍者,竟敢与他平坐。
细川藤孝一想到今日受到的冲击,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只当是服部保长乡下人不知道礼节,他问道:“伊达弾正的实力到底如何?”由于伊达军频繁动兵,使得外人很难分辨出伊达军的实力到底多强。
服部保长回道:“伊达军在备中国的兵力将近上万,其余地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直辖,一部分由地方国人众统辖,直辖的兵力大致在三万五千到四万上下浮动,总兵力五万左右。不过,他直辖的兵力全都是常备军,想要武装如此大规模的常备军,显然需要大量的财力,这也是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西国多山地,田地并不是很肥沃。”
细川藤孝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的意思是他还有一条隐秘的财力来源,是直接与海外贸易的通道,倒是很有可能。”然后又陷入了沉思,就算是知道了有这条贸易通道,又有何用。
细川藤孝看了一眼服部保长,今日政衡将他当做随从,现在一个小小的忍者也不降他放在眼中,这个可恶的家伙,不能够继续留在幕府了,他这样想着,说道:“这条隐秘的通道或许很重要,今日我会去信向伊达弾正辞行,我会在最后把你推荐给伊达弾正,你意下如何?”
服部保长惊愕万分,倒不是细川藤孝会将他推荐给伊达政衡,而是今日来见细川藤孝前,他的儿子告诉他,想要留下,只有傲慢的对待细川藤孝,然后在细川藤孝说出推荐给伊达政衡的时候不要急于答应下来。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说准了一切,便按照服部正成的意思,他脸上露出了纠结,带着一丝想要拒绝却又不敢的神色,道:“把我推荐给伊达弾正,这?”
看得服部保长的神色,细川藤孝心怀痛快,道:“不错。表面上是让你变成伊达的家将,但其实是要你透过第三者将有关伊达的情形逐一报告给幕府将军和我。你的妻小就留在这边,我会替你保护他们。这次千万不要再犯错,第一条任务就是打听出那条秘密财路的情况。”
细川藤孝让服部保长再庭院等候,自己回到房间,坐在案前写告辞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