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那个五月,楚军攻破九龙城,进城屠戮百姓,烧毁宫室,抓了所有皇室中人,将他们用拇指粗的绳索绑了,一排排的跪在城楼之上,被迫观赏楚军攻城屠城。那时九龙城内尸横遍野,火光冲天,她在最后一战被俘……
两个时辰后,秦军攻下阳城,除了两百护送莫擎天逃走的兵丁之外,其余楚军悉数被杀。李预亲自领命前来,请元胤和宴长宁入城。
元胤捏了捏她的手,说:“走吧。”
车驾驶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向阳城进发。护城河已被鲜血染红,面上浮着数不清的尸首,宴长宁的目光从消失的生命体上扫过,转眼进入城内。秦军已守在各处街道,清扫残留的楚军,早在半个月前,城中百姓逃了大半,剩下的缩在房内不敢出门,这会儿倒没看到慌乱的景象。
楚军不想为秦军留下任何东西,放火烧了宫殿和附近的房舍,一时间火光冲天。元胤得了消息,该搬走的,莫擎天早让人搬走了,让桓楚不必带人灭火,烧了就烧了,没什么稀奇的。
“查到莫擎天的下落了吗?”元胤问道。
桓楚问道:“往阳城码头那边去了,皇上要亲自追吗?”
“去那边。”元胤握着宴长宁的手走在前边。到码头之时,莫擎天已被秦军层层包围,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他身后大海。
元胤和宴长宁到达之后,秦军让出位置来。见到浑身是伤的莫擎天,宴长宁心中并无波澜。元胤到来,守护在莫擎天身边的护卫为之一振,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秦军的□□手亦提高了警惕,随时准备射击。
“多年不见,秦君别来无恙。”莫擎天对元胤说道,看的人却是宴长宁。
元胤将宴长宁揽在身后,挡住莫擎天的视线,说:“这几年好得很,就惦记着什么时候能来楚国这边转转,这不今天带着皇后来了吗?”
“我已是亡国之人,没什么好看的。我身边就剩这么些人了,可否请秦君留他们一条生路?”莫擎天拄着长剑,指着身后的人问元胤。
两百人齐声说道:“末将宁死不屈!”
“好,好得很,朕成全你们。”元胤欣赏楚军的气节,既然他们愿意死,他也绝不仁慈。
□□手已准备好,最后两百人护着莫擎天一步一步往后退。元胤手一挥,箭雨齐发,莫擎天身边的人毫无招架之力,接连倒下,只有莫擎天一人还站着。
元胤下令让□□手停下,莫擎天并不领情,挥剑准备抹脖子,宴长宁眼疾手快,掷出手里的匕首,削断他手里的剑。
“要死,你也得死在我手上。”宴长宁说,她刚迈出步子,元胤就将人拦了回来。
宴长宁推开元胤的手,道:“皇上放心,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道个别,不会有事。”
元胤眼神里写着不许,瞧了瞧莫擎天,明显的不放心。宴长宁笑着说了几句:“真的没事,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莫擎天这会儿仰头大笑数声,看得元胤十分不悦。“秦君,我与过去的旧识叙叙旧,你不会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许吧?我已是将死之人,还能做什么?”
元胤想了半刻,才点头同意,下令秦君将士后退五百步,他自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
“我输了。”海边只剩他们二人时,莫擎天先说了这三个字。密谋多年,精心筹划,步步为营,到头来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太过凄凉。
宴长宁捡起地上的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插回刀鞘里。“是啊,欠下的账,迟早要还的。”宴长宁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说,天道轮回,这一世轮到楚国。
“上一世,我和秦国一起灭了邺国,这次邺国和秦国一起灭了楚国,天意如此。你曾经说你要报仇,现在你做到了。”莫擎天指着北边漫天的秦军,对宴长宁说。
“你的手段,我向来佩服,小时候就是如此。如果我没有重生的话,此时此刻,站在九龙城上的胜利者就是你了。”亡国的那一刻,她也似莫擎天这般,不过那时他们无处可逃,甚至没有将晏家的男丁送走,比此时此刻的莫擎天凄凉太多。
“说那些已经没有用处了。”现在失败的人是他,成为楚国罪人的也是他。“长宁,如果还有重生的机会,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不,不会。”宴长宁几乎是脱口而出,果断的拒绝,“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无论重生多少次,也绝不会放下仇恨,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已有丈夫和儿子,更不会做无畏的猜想。莫擎天,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她靠近莫擎天,主动的拦住他的腰,算是道别。
莫擎天心下茫然,“你果然爱上他了是吗?我在你心里没有半点存在了吗?”
“过去有,那时你是我的全部,但你自己把你从我的人生里,一点一点的剔除。在汉水之上的那一刀,已经是了解。只不过,现在主动权回到我手里,我想亲手做个了结。”宴长宁在莫擎天耳旁说道,“莫擎天,你可以去死了。”
她拔出匕首,朝莫擎天的心腹之处捅去,□□之后,又是一刀。正如当时在汉水上一样,他在她毫无防备之时,给了她三刀一样。莫擎天没有还手,反而握着宴长宁的手,朝他的心脏处插去。
正中心室,莫擎天登时血流如注,溅了宴长宁一身都是,她的人,没有任何动容。莫擎天仍然坚强的挺立,颤声对宴长宁说:“你知道夜渊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如果你上一世不死的话,我们的儿子将会统一天下。你是凤星,而你的儿子,无论在南还是在北,都将完成这一使命。元胤知道这件事,但一定没有告诉你。长宁,你重生的这一世保住了邺国,邺国迟早会被灭亡。元胤或许不会动手,但你的儿子一定会。”
宴长宁没有拔出他胸口上的匕首,后退几步听他说话。莫擎天说完刚才的话,记忆跟随宴长宁的脸回到十几年前,说起小时候的事来,声音逐渐的弱了下去。
“我刚到邺国的时候,你还是个瘦弱的婴儿,小小的,哭声像猫一样……”
元胤不耐烦的等在一旁,只看着他们两个,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丈夫还在这里,却对其他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不想再看他们接下来有何动作,背过身去眼不见心静。突然听到轰的一声,似有重物跌落在地。回头看时,站着的只有宴长宁一人。
“说完了?”元胤踱步到宴长宁身边,看着倒下去的莫擎天。
宴长宁看向波浪滔天的大海,说:“完了。”她和莫擎天之间,一切都完了。
元胤敬莫擎天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决定保留他最后的体面,让他全尸下葬,说:“等会儿把他安葬了吧。”
宴长宁漠不关心:“皇上处置就好。”
元胤带着宴长宁离开,留下秦军收拾海岸边的残局。依照吩咐,戚光禹等人并未践踏莫擎天等人的尸首,派兵到城中请了人来清理尸体,将其入殓。
楚国皇宫已经焚毁,大街之上皆是秦军,两个人牵着手,走在空旷杂乱的城中。元胤忍住冲动不问宴长宁和莫擎天说了什么,宴长宁自己先开了口。
“他和我说了过去的事,叙旧嘛,难免伤怀,还问我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会不会选他。”宴长宁说着。元胤没问话,但手上的小动作出卖了他,他握紧了宴长宁的手,无声的问她她的答案。
“我已经有丈夫了,不会想那些了,拒绝了他。”宴长宁对他笑道。
元胤缓缓的松了手,没过多会儿,又握紧了宴长宁的手。
“他还对我说,邺国迟早会灭亡,不是你,也会是我们的儿子。我阻止不了历史前进的趋势,无论将来如何,无论你以后和天祎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重生之后的这一世,所有的事并不似她预想的那样。她改变了很多,但依旧未改变最核心的轨迹。后面会如何,顺其自然。
宴长宁说:“他说你隐瞒了我一些事,既然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过问。”
“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元胤轻声说道,“身上都是血,回营换身衣裳吧。”
宴长宁的那把匕首一直插在莫擎天身上,清理尸首的人未将匕首取下。他的尸首被抬回阳城,停放在楚宫旧址之上。按照元胤的意思,戚光禹命人在曾经楚国君臣上朝之地挖了坟坑,埋了莫擎天和他身边的两百名护卫。
下葬那日,宴长宁去看了,没有凄风苦雨,五月的红火大太阳照得全城暖洋洋的。十二名秦国兵丁抬着莫擎天的棺木放入坟坑之中,停稳之后,兵卒开始盖土。过去的恩恩怨怨跟随莫擎天的下葬一起埋葬,等到坟茔磊好,宴长宁才离开。
秦军在阳城停留七日,出发回雒阳之前,元胤亲自到莫擎天的墓前祭拜。为肃清楚国旧地的乱君,元胤留了三十万大军,带着十五万回秦国。
楚国国都被攻破,君王被杀,皇室携巨额金银财宝南逃,其余地方除了几个忠于莫家的忠勇之士奋力抵抗之外,戚光禹等人征伐未受半点阻碍。此次邺国也捞到不少土地,大战结束之后,秦国和邺国双方开始商议新的边境线一事。
回到雒阳已是六月底,元胤带兵回城之时,全城轰动,夹道欢迎秦军大胜归来。宴长宁先元胤一步回后宫,刚到太极宫门口,元天祎就带着元承彦来了:“母后!”
“父皇和母后不在宫里的时候,你们两个有没有听祖母的话?”宴长宁抱起小的那个,问元天祎说。
“有!”元天祎答道,眼睛转了一圈没看到元胤,“父皇呢?”
“在光明殿和大臣们议事,他现在正忙得很,晚上才能见到他。你们两个只知道想父皇,难道就没想母后么?”两个小没良心的东西,长得不像她就算了,心都向着元胤。
元天祎赶忙抱着宴长宁的大腿,说:“我和弟弟可想母后了!”
宴长宁不信:“没骗母后?”
“没有。”这回说话的是元承彦。
“别以为你们两个想什么我不知道。”兄弟两个是元胤的跟屁虫,宴长宁不拆穿他们,轻轻捏了元天祎的脸。“带弟弟到外面玩儿,等母后换了衣裳之后去祖母那里请安。”
宴长宁带着两个儿子到霍太后那里点了个卯,霍太后暂时没问她路上的情形,让她回去休息,养足了精神再来。
元胤班师回朝之后,与朝中大臣议事一直到子时才回太极宫。宴长宁准备了参汤,在寝殿中等元胤回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
宴长宁上来脱了他身上的盔甲,“下午睡够了,这会儿睡不着,索性等皇上回来。才回来就这么忙?”
“纳入秦国的那些地,必须立刻派人接管,否则会生乱。估计后面还得忙上半个月才能闲下来。”拿下楚国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新麻烦的开始,眼下那边的隐患还有很多,必须挨个拔除,否则后患无穷。
“皇上辛苦了。”宴长宁奉上温热的参汤,“一直温在炉子上,这会儿刚刚好。”
元胤端过之后一口喝下,准备去浴房沐浴,他想了想,拉了宴长宁一起。“我累了,你帮我。”他说得一本真经,宴长宁笑了笑只得收拾了寝衣跟着他一起去。
元胤事多,多日来一直歇在光明殿书房,与群臣商议江南之地的治理一事。宴长宁回宫之后,照旧过着跑马游园的日子,整天好不悠闲。她和元胤南下之时,霍太后已趁机收拾了琳琅等邺国安插来的细作。对此,宴长宁毫无意义,权当是他们犯了错被霍太后惩罚。
宴世安亲政半年,明白这会儿秦国强盛,表示愿与秦国继续交好,以探望宴长宁的名义,送了许多金银宝物来。宴长宁悉数收了,不过有霍太后陪同,邺使不敢多说,只得说了一些两国友好的恭维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