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陈牧为什么会带着军队前来,就是显而易见了,这必然是为了防备刘秀!那些人知道,刘秀一旦得知刘演的消息,很可能便会有“过激反应”!而如果刘秀真的带着人马和他们决裂,那么他们便可以借此时机,名正言顺的杀了这个“犯上作乱”的“逆贼”。
所以,这一切看上去对刘秀很有利的条件,在李家兄弟出现之后,变成了一个诱人跌入深渊的圈套,只要他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立刻落入其中,像刘演一样,成为他们的刀下冤魂。
既然如今“造反”这条路已经行不通,那么刘秀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决定冒险返回宛城向刘玄上交兵符。
这样一来,不仅能让南阳那些人“放心”,也能让他们找不到杀他的借口,只要他能保全了性命,那一切都还有机会!
当然,刘秀还有一个“自私”的理由,那就是在宛城的阴丽华,他对她有过承诺,他还不能死!
为了查明真相,将来能替刘演报仇,也为了阴丽华不受连累,刘秀无论如何都必须活着!为此,他不得不放下手中兵权,选择铤而走险,赶回宛城向刘玄当面请罪。
“昨日像那东流水,一去远走不可留!”
承明殿中,白发苍苍的刘良正站在殿门前,望着门面暮色苍茫的天际,语音悠扬的念叨着。
“咦!不对!这词儿好像是不对啊!还有,后面是什么来着!”
刘良念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开始回忆后面的歌词,只是任他绞尽脑汁,如何回忆却已无法再记起。
直到这时,刘良方才苦涩一笑,原来,自己真的老了!而那个“时代”,也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妙,妙啊!陛下所吟之诗句优美至极,闻之令人遐想无限啊!”
见刘良忽然停了下来,身后的国师刘歆急忙赞叹。
听到刘歆的赞叹,刘良却不转头,只是以一个沧桑且伟岸的背影对着他,继续道:“妙什么啊!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没有以前的兴致啰!”
说完,刘良又无比感慨的说道:“想当初,朕英姿勃发,与你,还有扬子云谈经论道,每每慷慨激昂,还常被你们俩笑话!”
刘歆突然听刘良提起往事,竟然有些发怔。而刘良却似乎并未注意,只是又继续说道:“那是多美好的时光啊!那时朕与你还有子云真是志同道合,常常彻夜煮酒论道,常常谈至天明方休!如今想想,那就是年轻的感觉啊!精力旺盛,无处宣泄!呵呵!”
说着,刘良忽然又换上一副感叹的语调,说道:“只可惜往事如风,过眼便散,如今你我皆已满头白发,垂垂老矣!没意思,真没有意思!”
刘歆此时才回过神来,听了王莽的话,便道:“陛下,如今天下多有方士,能炼不老之药,陛下何不试上一试?”
听到刘歆这话,刘良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而刘歆见了,便急忙低下去头去,不敢直视。
见刘歆低头,刘良暗自一叹,接着问道:“子骏啊!朕时常在想,那时你为何要改名啊?”
刘歆听罢,微微一怔,接着才道:“回陛下,陛下当初也知,那是因老臣之名犯了忌讳,不得不改啊!”
“哦!”
刘良若有所悟般,接着又道:“可如今天下已非汉室之天下,子骏应当无需忌讳了吧!”
刘良说完,便又看着刘歆,见他微张着嘴,嘴角的面皮因为苍老而下垂,此时正愣愣的望着自己,当下又是一叹,接着问道:“若朕要你恢复旧名,子骏应当不会拒绝吧!”
“这……”
刘歆骤然听闻,也不知如何回头,便只得又习惯性的低下了头。
但刘良这次却有些不依不饶,此时又追问他道:“如何?”
刘歆见躲避不过,这才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的说道:“呵呵!老臣这般年纪,已是半埋黄土之人,无需如此麻烦了!”
刘良听罢,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而且轻轻摇起了头,片刻之后,才收住笑声,随意的问道:“你方才说的‘不老药’,可是真有其事?”
刘歆听他又提起这事,便连忙回道:“确有其事,老臣听说卫将军寻得一位极高明的方士,叫做西门君惠,此人炼制出一枚丹药,据说服下之后,外貌便能回复如初,并且可使人长生不老!”
刘良便又问道:“哦!真有如此神效,此药何在?”
刘歆这时便自袖中掏出一方精致木盒,躬身献与刘良。
刘良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有一枚红色的药丸,大如龙眼,散发着阵阵奇异的香味。
“嗯!果然奇妙!”
刘良一边说着,一边来回的观看着。
刘歆见了,便继续说道:“若陛下将此药服下,定能回复如初,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
刘良听了,似笑非笑的说道:“如此仙药,爱卿为何不服下,而要献给朕!”
刘歆闻言,连忙跪地叩拜,喊道:“陛下乃九五之尊,此仙药自然只有陛下才能享用!”
刘良听罢,便笑了笑,又道:“既如此,那朕就却之不恭了!”
刘歆急忙道:“陛下尽且享用!”
刘良便将那红色药丸至木盒中取出,然后又仔细端详了起来,同时口中又赞道:“嗯!气味芬芳怡人,一闻便知果有奇效!”
刘歆满脸堆笑,眼神却是盯着王莽手中那粒红色的丹药,心中已经开始“砰砰”狂跳。
“吃下去!只要你吃下这枚烂穿肠腹的毒药,这江山就是我的了,我等了那么多年,等到头发都白了,也该让我过过这皇帝的瘾了!”
刘歆心中在狂想,眼神中便透出着些许狂热,这一瞬间,和他苍老的外表形成一种极其冲突的反差。
“哎呀!”
正在此时,刘良手中的丹药突然滑落,而刘歆的眼神几乎是随着那枚丹药落地而从惊喜变成惊恐。
“哎呀!可惜啰!掉到地上,脏了,不能吃了!”
刘良一边说着,一边用脚踩在了那枚丹药上面,然后来回的碾压了起来。
刘歆看着那只碾药的脚,松弛的面皮无可抑制的抽搐着,一下一下的,似乎就要面瘫一般。
瞬间,刘歆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换上笑脸,问道:“陛下,这是……”
刘良却无所谓似的道:“唉!看来朕是无缘享用这仙药了!”
刘歆闻言,突然面如死灰,苍老而瘦弱的身体也开始瑟瑟的发抖。
刘良见他如此,便用一种无比关切的语气问道:“爱卿,何故如此啊!”说完,见刘歆已经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便又语调诡异的问道:“爱卿,这天底下到底有无不老药啊?”
说着,刘良忽然缓步走向刘歆,一直走到他跟前,侧着头在他耳边又道:“其实没有不老药,只有让人肠穿腹烂的毒药吧!”
刘歆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双腿瞬间无力,一下瘫坐在地,万念俱灰。
刘良此时却开始围着刘歆,一边度步,一边继续道:“董忠和王涉也就算了,朕真的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子骏你会如此对朕!”
刘良满脸痛心的表情,似乎对刘秀背叛自己十分失望。
“陛……陛下,老臣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反应过来的刘歆开始老泪纵横的求饶起来,那模样看得王莽似乎都有些不忍,当即叹道:“唉!这又是何必呢?没意思,真没意思!”
刘良说着,开始一个劲儿的摇头,用忧伤的语调说道:“这……就叫自作自受,这就是觊觎神器的后果,你以为凭你的本事,有资格坐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么?”
也不知是为什么,那刘歆在听了刘良这句话后,突然站起身来,以手指着刘良吼道:“奸贼,你休要得意,你不过就是一个篡夺汉室江山的奸贼,你又有何资格作这九五之尊!”
刘良见这刘歆居然敢和他叫板,不怒反笑:“哈哈!好,你个老不死的,朕如今就坐在这皇位之上,你能奈我何?”
刘歆突然发飙,疯癫一般的怒斥刘良:“奸贼,当初若非老夫帮你,你会坐上这皇位,你会有今日的威风!”
刘良冷笑:“那又如何,当初帮朕的多了去了,可这皇位之上,坐的却是朕一人而已!”
刘歆怒极,指着刘良骂道:“当初是老夫瞎了眼,居然认为你是明君,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连王家人的身份都是假的!”
刘良一怔,随即也狂笑起来,片刻之后,才看着刘歆,冷冷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不过你得带着秘密到地下去找老太后告状了!”
说完,刘良突然朝刘歆身后使了个眼神。
还未等刘歆反应过来,他便听到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顷刻便感到背上剧痛,当下闷哼一声,缓缓转身一看,原来背后有两名侍卫已经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你……你……”
刘歆瘫倒在地,抬手指着刘良,似乎要说些什么。
刘良见了,便蹲下声,冷笑着道:“想说什么,你说嘛!”
“奸……奸贼!”
刘良听了,不由眉头一皱,便凑近又道:“你们这些古人真是没创意,来来去去就会这一句!”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又道:“好吧!反正你个老东西也快死翘翘了,不如朕就再告诉你这愚昧古人一个秘密吧!”
刘良说着,伏在刘歆耳边,低语道:“其实……朕和你们不同,朕来自未来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之中,啊哈哈哈哈……”
刘良一边狂笑,一边看着那刘歆带着疑惑,又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缓缓死去,心中突然充满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异快感。
“老东西,该死就得死,是时候了!你比不了我的,我可是不同的……”
看着已然气绝的刘歆,刘良毫无仪态的呆坐一旁,自顾自的念叨着些什么。
独自离开军营的刘秀,很快便到达了颖阳城外,他发现此刻的颖阳城楼上,竟然密密的列着士卒,而且还插着汉军的旗帜,当下便明白自己的推测果然没错。
因为要攻打父城,刘秀并没有在颍阳留下多少人马,所以此时此刻颍阳城中出现的这些驻军,很显然不是他留下的人马,而是其他的汉军队伍。
这也就是说,果然是有人带着大军来了颍川,而且目标多半就是他,否则这些人也不会出现在此,在这离父城不远的颖阳据城驻扎,如果刘秀真的拥军自立,这些人恐怕已如一把利剑,直刺进他的后背了。
“来得好快!”
见到自己的推测被证实,刘秀心中却只是担忧,他开始思考,接下来,他该如何渡过这艰险的一关!
由于这颖阳城,乃是通往南阳方向的必经之路,所以此时刘秀想要去宛城,就必需经过此城,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和这城中领军之人正面交锋,让他放自己过关才行。
但就如今的局势,刘秀想要过关并不容易,因为城里的驻军显然是那些人派来防备他的,不可能会眼睁睁的放他过去。所以刘秀此时的处境其实已经相当凶险,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取他性命,只要他稍不留神,给了对方哪怕一丁点借口,就一定会像刘演那样,被他们给按上一个罪名,然后一命呜呼。
此时,城楼上的守将忽然发现城下的刘秀,正骑着马在城外徘徊,疑心顿起,便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刘秀突闻喊声,便往城楼上眺望,发现那守将模样有些熟悉,好像是那官拜大司空的平林陈牧,于是眼一转,便回道:“是大司空么?末将乃是太常偏将军,刘秀刘文叔!”
城楼上的那名守将便是陈牧,此时他听到刘秀报上姓名,显然有些吃惊,待又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确实是刘秀,便又问道:“将军不是在领军作战么,为何孤身来了此处?”
刘秀心中在冷笑,我为什么来了这里,好像是我该问你吧!不过嘴上却回道:“回大司空,末将惊闻兄长获罪,自觉有愧圣恩,便想要回宛城面见陛下,一则交还兵符,二则向陛下请罪!”
陈牧听到刘秀的话,惊讶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将军如此明大义,实在令人佩服!”说完,他又令道:“打开城门,让刘将军入城!”
很快,城门被打开,刘秀毫不犹豫,策马径直入城,待来到城中,见到陈牧之时,才赶紧翻身下马,上前对陈牧抱拳行礼。
此时陈牧上下打量了一番刘秀,接着才道:“刘将军,如今天色已晚,不如便在城中留宿,待明日再走吧!”
刘秀目不斜视,直对着陈牧,回道:“谢大司空美意,只是末将乃带罪之人,不敢停留片刻!还请大司空见谅才是!”
陈牧听了这话,当下便只得扯了扯嘴角,强笑道:“呵呵!看刘将军这话说得,刘将军昆阳一战,乃是功勋卓越,令兄之事,与刘将军并无关系,刘将军不必过分担忧了!”
刘秀这时便十分恭敬的抱拳道:“惭愧,惭愧,昆阳一战,乃因我军上下齐心,成国公指挥得力,属下又怎敢居功!”
陈牧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带兵来了这里只是为了防范刘秀造反,准备要趁刘秀得知刘演之死,拥兵造反之际带兵清剿,从来没想过刘秀会只身前来,所以当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这个…这个…”的支支吾吾起来。
刘秀见他犹豫,知道机不可失,便道:“属下已将所领之兵马,托付李通和李松二位将军,既然大司空也来颍川,属下便放心了,还请大司空前往接管,属下急于向陛下请罪,不敢耽误片刻,这便告辞了!”
说完,不等陈牧阻止,刘秀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待一路奔出了颖阳城,刘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想方才之事,再想到此去宛城,也许会更加凶险,不禁便想不如就此逃离,寻一处偏僻之地,就此隐姓埋名,也好保存性命!
只是这个念头在刘秀脑中不过一闪即过,他接着便又想起了阴丽华,如今她还在宛城,他可以想象到,此刻的她是多么的惶恐和不安,所以他必须赶快回去,无论是因为阴丽华,还是因为那已经逝去的刘演。
在刘秀最危难的时候,是刘演给了他一条生路,是刘演庇护了他,是刘演像亲哥哥一般的对他关怀备至,可以说刘演是他在这个时代最为亲近之人,虽然他们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刘演就是他的亲大哥,如今刘演被人害死,这个仇,他无论如何都要报!
想到这里,一路疾驰的刘秀,已经迷蒙了双眼,自从他得知刘演之死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流泪,那不是因为他不难过,而是他知道,他不能在那些人面前流泪,要想为刘演报仇,就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
刘秀抹了抹眼角,继续往前疾驰,不久便来到昆阳境内,来到这个曾经让他一战成名的地方。
此时天早已经黑透,刘秀翻身下马,牵着马儿来到在昆水岸边,望着远处的点点火光的昆阳城,想到不久前在这里的那场血战,忽然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情绪来得很快,快到刘秀来不及抑制,只是顷刻之间,他胸口便有一种闷闷的复杂情绪开始狂涌,片刻之后,他突然失声痛哭!
为了怕哭声引来昆阳城外的汉军巡逻队的注意,刘秀只能一把捂住了嘴,让那原本就十分嘶哑低沉的哭声,显得更加的压抑和沉重。
良久之后,刘秀渐渐平静,他蹲在河岸边,以手掬起河水,将脸上泪痕洗去。他知道,这一次回去,便不能再如此“失态”,因为那里有一群“豺狼虎豹”在盯着他,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让他们感觉到“危险”,他就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整理好情绪,刘秀重又翻身上马,继续未完的路程。
长安街头,人潮汹涌,这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正挤作一堆,看着刑台上那些即将被处斩的死囚。
人们在互相传言,说今日行刑的人中,便有先前制造谣言的“妖人”,那人复姓西门,是已被抄家的卫将军王涉所养的方士。
“为何,为何会如此?”
刑台之上,西门君惠披头散发,仍旧皱眉苦思,似乎有疑惑不得其解。
由于刘歆等人谋反之事被告发,以刘歆、董忠、王涉为首的数名朝中大臣被杀,制造毒药,宣扬逆反谣言的西门君惠自然不能幸免,也被判以极刑,送上了断头台。
“看来……我真的逃不过这劫数!”
直到这时,那西门君惠才又回忆起来,曾经有人警告过他,若是继续留在长安,便会有此一劫,只可惜,那时他被更为诱惑的东西所吸引,最终无法躲开这一劫。
“好啊!好精妙的本事,我服了,彻底的服了,哈哈哈!”
西门君惠忽然笑了起来,他突然那些围观群众高喊道:“你们记住,记住我西门君惠今日所言,刘秀!对!是刘秀!未来的天子!哈哈哈!”
西门君惠癫狂的笑着,高喊着“刘秀”二字,直到人头落地,面上依旧带着诡异的笑容。
“他说什么呢!什么刘秀?”
“刘秀,国师公么?”
“多半是吧!”
“不对,他说得是天子,未来天子!”
“哼!不就是之前流传的谣言么?说什么……哦!对了,新亡汉复,刘秀为天子!”
“哦!就是这个啊!什么……国师公要当皇帝么?”
“不太可能吧?国师公都多大岁数了!”
西门君惠临死前的话,必然将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流传许久,而此时刘歆被杀身亡的消息,却依旧被刘良牢牢的封锁着。
“还是无法改变么?”
远离人群的街边一角,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正默默的看着法场的一幕。
“师兄,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