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再度从地平线升起。
第一缕曙光投向琦北苍茫的山川间。
蜿蜒千千里,一片清平和乐。
玉门关后,那春风不及的西北,终年遭受凛冽寒风摧残,了无人烟,恍若一片死地。
若回想昨夜那番杀戮,这确实是片死地——
曾经生活在这里,又因战争失去宁静的人们,在琦北新皇一声令下,统统奔向了阎王府。
士兵们的鲜血染红河山,而不多时,便被湍急江水冲刷去了,干净如初,苍凉如初。
昨夜,被血染红的还有一个地方。
南江湖。
一夜之间,这里就少了个甚有威望的门派。
领战的是皇后娘娘,虽是女子,却丝毫不落大将军之风采,血洗召仁,除尽狼子野心的叛国者,与骁勇好战的今上,如此般配。
今上与娘娘,一人战西北,一人战东南。
收拾完残党后,唐以歌急急赶回宫中,好在只是受了些轻伤,不甚碍事。
回来,还有很多事要收拾。皇上去西北,这段时间百官无首,而政事纷杂。
司徒安回来,路上再快也要半个多月。
唐以歌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命人在皇座旁添了个座位,一袭盛装,肃然坐于堂前,招来百官早朝。
“女子不摄政?”她轻哼一声,“本宫昨晚敢带那大军杀出去,就不怕遭他怪罪,又怎惧你们口诛笔伐?”
“陛下回来还要半个月,这阵子,朝中内务,由我来打理——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知道她是宰相府出身,都不作声。
处理完朝中事务后,唐以歌揉着太阳穴走向地牢。
“他有狡辩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身侧狱卒。
“回娘娘,关无寄咬死了不承认,但现下证据齐全——据召仁门与烨族口供来观,种种迹象都指向他,他确实在背叛陛下。”
国相和她一起走了进来,道:“这么多罪名,足以问斩了。”
不经意间,唐以歌已红了双眼。
她极力压抑下躁怒,让自己理智下来:“至于如何处置,还得等陛下回来再说。”
她深知,自己若这时杀了关无寄,他回来,面对她会是什么表情。
“我虽手握兵权,亦掌朝,但终归没狂妄到那个地步,他毕竟是天子,我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忽的,唐以歌话音一转,桃花眼眯缝起来:“但我也会让关无寄罪有应得。”
地牢内另一个角落。
经过几番审问,关无寄和陌尚还吊着一口气,而其他被捉住的弟兄们就没那么好运了。
唐以歌下手狠厉,徒留关无寄与陌尚一命,其他的,在次日便全处死了。
城门外,艳阳高照。六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斩首前一刻,齐声怒号,为证国士清白。
声震河山,似乎天也为之动容,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下一刻,六颗头颅滚地,骤雨冲淡了壮士鲜血。
那一晚,关无寄的十三个心腹,逃回来的只有五人,其中包括捡回一条命的费伍。
他急着为关无寄寻找证据,最有力的证据在青莲珠内,而青莲珠在诡辨手中,诡辨却因前阵子的公事,去了冥界。
一时间,万念俱灰。
他跪在西江酒庄正门前,额头重重磕了下去,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昔日油腔滑调的小子,如今早已泪流满面。
“公子,回来吧。”
“陌尚……”他跪在地上垂着脑袋,手指扣入尘土,哭声参杂还在嘶吼中,“我不逗你玩了,你快带着公子回来吧!”
寒香则站在五人身后,同他们一起,默然注视着酒庄的金字牌匾。
转眼,半个月这般过去。
司徒安风尘仆仆地从西北赶回来了。
路上已听说关无寄一事,皇后正押着那人,等待他来处置,他便加快了行程。
回到王朝后,他简短过问了一番国事,对于唐以歌摄政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简单地交接过工作,雷厉风行处置过。
“这么久了,你也该冷静下来了吧。”唐以歌站在他身侧,轻声道。
她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对司徒安道:“关无寄曾对烨族人说过一句话,是原话,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了,可以作证。”
他将那些话一点点搬了出来。
“江湖于我而言,利益至上,哪来什么知交好友?
当初我救了司徒安,结果他现在发达了,一次都没来过这南江湖,也别提给我什么好处了。
你说,我还跟着他干事做什么?”
……
夜已深,唐以歌离开,去自己的寝殿休息了。
徒留司徒安一人坐在烛光前,撑着脑袋默不作声,额前微卷的碎发垂下,遮住他的眉眼。
三更,他向地牢走去。
他想,他确实应该好好看看这现实了。
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力,当下,所有证据都齐全了,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那只是在麻痹自己而已。
思量间,他已走到了地牢之中。
草堆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听到脚步声,关无寄抬起脸,下巴上的胡茬长长了许多,许久未打理,显得肮脏无比。
“陛下。”
司徒安红着眼站在他面前,关无寄低下头去:“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皇后已给我敲了死罪。”
“这些天,我解释累了,不想再说一遍。信的自然信,不信,随你处置吧。”
这些天他竭力的解释,换来的只有严刑和唾骂。
关无寄合上眼,歪在稻草堆上睡过去。
对于天子迟迟不处理关无寄一事,唐以歌很生气。
宰相府带领下,满朝文武也纷纷挺身而出,斥责司徒安徇私情的行为。
终有一日,她带着百官,戴着天下的名头,站在他面前对他道:
“一个叛国者,和天下百姓之心,您的河山,您的臣子们,还有……臣妾。”
“您今天必须做出个选择。”
“您看看您处理烨族人时是多么果断啊,那才是一个王该有的风范。”
司徒安站在堂前,俯视阶下面色凄然的女子——他的皇后。
“你要我杀了他?”
“是的。”
—
五月望日。
一纸诏令下,罪人关无寄与其下属,被发配往琦北西边境。
离鄯善国不远,黄沙漫天飘扬,气候恶劣。
两人到达时,陌尚双膝一软,跪在关无寄面前,双手撑在滚烫的黄沙上,俯首。
皇城,宫中。
“为何不把他的门客也一并除了?”唐以歌质问他,“你向来会斩草除根,这会儿倒不干了?不怕他们以后报复到你头上?”
司徒安不答。
“你明明已经相信了这个事实,为什么还……”
只有相信了,才会将关无寄打发到那天涯海角去,如此,眼不见为净。
他明显对关无寄失望透顶了,不然以他这性子,就算得罪了天下人也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
转眼,已至掌灯时分。
司徒安点了盏灯,灯火下擦拭一柄长剑,再将其挂起,盯着看了许久。
那双蓝眼睛,神色这样镇定。
唐以歌没有离开,她静静站在司徒安身后看着,捂住嘴,努力不让呜咽声逸出,让他听见。
她的目光与他一样,落在那把剑上。
剑身阴刻了一行字。
“尊师行之赐字于吾,时琦北壹拾柒年,秋。”
再向下,是两个字,解愠。
这年,夏秋似乎格外短暂,不多久,连南江湖都开始飘雪了。
费伍扫去西江酒庄门前一层霜白,恰碰上杜若。
那少年也不如以往那般活泼了,向他作揖后,径自走开。
流火阁,白昭暮走了出来。
他望着杜若了无生气的面色,哀声道:“当初不该让你出去闯荡的。”
少年面色呆滞,忽然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白昭暮也愣住了。
他是想起什么了?可先前不都封得死死了么。
“阿若…?”他试探着问道。
杜若确实都想起来了。
许多那一世未来得及说的话,此刻聚集于喉咙口。他张开嘴,脑海空白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些碎语尽数咽下。
“死的死,走的走,我挺难受的,只是想抱一下师父。”
十一月,一场大雪打落秋意,将那个季节的萧索埋进深山。
宁府一案,终于在十一年后的某个凛冬,得以昭雪。
所有证据集齐了。
费伍领着四人,与寒香一齐前往告官。
“公子没做完的事,属下会帮他一一完成。”
后来,此案由陛下亲审,终是还了宁琼英一个公道。
当初真正的罪人,也在今年初夏,被彻彻底底剿灭。
软烟楼。
宁琼英站在窗前,抬手摘下那支花里胡哨的簪子,脱下华服,换上一身素色貂裘,出门牵来一匹马。
她驾马在雪地中奔腾,一路赶到宁家的墓地前。
她下马,小心翼翼地推开积满尘灰的门——弹指间,十年已过,她第一次走进这里。
宁琼英跪坐在一排排墓碑前,仰头,向飘雪的苍穹张开双臂,唇边扬起一抹笑意,眼底收尽悲凉。
雪花片片飘落在她向上张开的臂膀上,她合上眼,脸庞正对着天空,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化作白雾散入寒空。
同时,火光正吞噬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写着“软烟楼”三字的牌匾落在地上,砸成两半。
楼中的姑娘得了她指令,齐齐站在外面,看大火烧毁昔日辉煌。
从此,再无软烟楼,也再无千面娘子。
第二卷(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