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宿州府。
赵光美背着个手,让身后的侍女给自己时时刻刻的撑着一把大伞,还有人一直在给他扇着风,然后穿过泥泞的田间,走向高处的一个山头,放眼望向这漫无边际的水淹田。
“多好的田啊,就这么被水给淹了,这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一旁,陪同着赵光美的沈义伦和宿州知府常顷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沈义伦道:“臣无能,致使灾情始终没能得到缓解,百姓尤有饿死,还要让殿下亲自来此监察,实乃万死之罪。”
“沈大哥何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这又怪不得你,出来之前王溥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历朝历代赈灾,什么时候没有过幺蛾子呢?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沈义伦听赵光美管他叫大哥,不由得也是心头一暖,他是赵匡胤的府臣出身,以前是管归德府的财物的,换言之就是赵匡胤的私人会计,跟赵光美他们自然也就很熟了,毕竟赵光美小的时候,都是管他要零花钱的。
然后又苦笑道:“然而臣这次赈灾,幺蛾子却是比历朝历代都要多啊。”
“那也是我大哥的错,哪能赖得到你身上呢?我这次之所以来,就是给你撑腰来的,这事儿啊,不怨你。”
事实上赵匡胤这一次还这是好心办坏事,或者说他还是太没经验了,想到啥就做了,根本就没有考虑一条善政所能带来的将是多么大的恶果。
归根结底,还是那个诏书:“受灾地区就地开府库,挪用军粮赈灾,此事定为成例,再有灾情,开仓无须上奏。”
赵匡胤这可完完全全是出于一片仁德之心啊!
赵光美很生气啊,满朝文武,居然没人看出这条命令背后的麻烦么?怎么没人谏言?我大哥不懂,你们也不懂么?
都特么是沽名钓誉之辈!
因为如此一来,本是为了提高效率而设置的权宜之计,却因为太权宜了,以至于流程、手续都不全,最关键的是账目根本对不上,这其中无形给那些贪官污吏创造的发财机会,太大太大了。
本来,各个军中就都有空账,假账,甚至是吃空饷的现象,军中到底有多少粮,报上来的那个账往往都有水分,倒卖军粮这种事更是屡禁不绝,账上这粮食是十万石,可实际上也许就只有五万。
这时候来个文官来提军粮。
来来来,给你给伱都给你,看好了哈,我这可是十万。
至于查账,宋初的地方州府在驻边禁军面前,哪有那么强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糊涂账才好做手脚么,毕竟,救灾如救火么,真要扯皮的话,这得耽误多少工夫?耽误这么多工夫,灾区得死多少人?
所以么,人家说是多少,就硬着头皮当多少先收下,然后再往下发。
各府的府库,州粮,也是有亏空的啊,这么好的机会,不把以前的旧账平了,等着将来查账的时候失火烧仓?
既然都是糊涂账,这赈灾的过程中,大大小小经手了的官吏,这简直是不拿白不拿,不贪白不贪啊,有几个人能抵制得了这种诱惑?
沈义伦作为钦差使者,想要清查账目,严打贪官污吏,却愣是发现根本查无可查。
军队方面说,我们把粮食都交给文官了啊,你看,军中现在只剩下一点口粮了,您可得帮我们说点好话,这新军粮可得赶紧运来,现在大灾,万一李煜那头犯了神经病打过来,那要出大问题的。
缺粮?肯定是那些文官,他们这些贪官污吏太坏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大人您说,您怀疑谁,我现在就带兵去砍了他。
文官方面说,我们这军粮取的时候数目就是不对的,那账目全是假的,而且全是以次充好,还有些干脆掺了沙子,咱们救灾急迫,没有细细的核对账目,但总之,都是那帮兵痞们在偷军粮啊,大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我要给官家上奏,好好地参一本,这些越来越无法无天的边军!
然后沈义伦就发现他查不下去了。
他的威望又根本不足以直接压服军政两界,这个事儿,就只能稀里糊涂的过去。qqxδnew
州府和军队都平了账,一大半以上的军粮不翼而飞,朝廷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至多是秋后算账,不过这秋后的账目到时候还能不能算得明白,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反正灾民这边是民生益艰,已经开始大规模的饿死人了,这年头的淮南还是边区,自然不敢让他们乱起来,这不,赵光美和王溥就来了么。
“这么好的田,却糟了水灾,就这么淹着,实在也是太可惜了,常知府,咱们宿州被淹没的良田,一共是多少亩啊。”
“回殿下,大约是二十万亩。”
“二十万亩,每亩地给两贯钱的话,就是……四十万亩,你说能把咱宿州的灾田都买过来么?”
“啊?”
“召各地富商和豪强来开会吧,尤其是本次遭了灾的地主,既然地都已经淹了,那就莫不如干脆把地卖给我,他要是不差钱,我可以用商行成立一个控股的子公司,让他们用土地入股,我分他们股份。”
“至于那些个灾民,活都快活不起了,还守着那破地有什么用?我听说有人,宁可卖儿卖女也绝不卖地?这种人简直是,冷血无情,不配为人父母啊。”
“跟他们说,凡是乐意卖地的灾民,统统可以作为长契工与商行签订雇佣长契,进商行工作,工资么……每天50文到200文不等,这个得看他们具体能干得了什么活儿“”
“长契为十年签,十年之后,如果商行不想要他们,可以予以辞退,但今日跟他们手里买下的良田可以退还,如果他们不想跟商行签约继续,也可以以三倍的价格再把他们的土地买回去。”
“哼哼,便宜的土地,便宜的劳动力,又在这水陆交通发达,沃野千里的淮河区域,这一次,老子怕是想不发财都不行了。”
“…………”
………………
扬州。
王溥也在宴请淮南本地的乡绅和粮商,酒席之上高举着酒杯道:“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天灾无情,生民涂炭,官家现如今每日心忧如焚,连我这个老东西都重新放权启用,给派下来了,还望各位,能够多多支持啊。”
众人闻言,自然连连保证绝对支持,尤其是那些本地的所谓豪绅,脸上都快要笑出褶子来了。
“现如今各地粮价不稳,朝廷要想直接调粮也困难,索性,便将其换成钱了,此次赈灾,老夫从度支司组织支出来了一百万贯的钱财,我听说如今这淮南的米粮价格已经涨到了七十文一斗了?这让老百姓如何还能买得起呢?一旦存粮吃完,岂不是只能卖产卖地,卖儿卖女了么?”
“当然,朝廷也不会因为天灾,就强行让各位破财,这一百万贯,是朝廷跟你们买粮食的钱,但也不是现金,而是……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我知道,各位都是神通广大之辈,各位可以来找本官批个条子,凭此条,足以保证尔等在整个淮南,甚至是整个大宋地区畅通无阻,无论是去哪里购粮,但凡各地官府有任何阻碍,可借老夫名义行事,老夫,也定会为尔等做主。”
“尔等,买完了粮食,到了扬州,跟我入库,从入库这边开始算起,按市价兑换茶引,尔等凭此茶引,自可在两淮、关中等地,提取茶叶进行贩卖,尔等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就见马上有一人站起神来赞叹道:“妙极,妙极,如此一来,朝廷非但少了征粮、运粮种的损耗,更能使商贾、豪强之流自发的行动起来,当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王溥闻言,也是自得一笑,他自己也认为自己设计的这套赈灾制度,几乎堪称完美。
贪官污吏是杀不完的,尤其是这种赈灾的事儿,那些自以为能靠能力,手腕,刀子,就能逼迫大小官吏清廉干活儿,以为靠杀人就能震慑贪官,实现政治清明的人,大多都是缺乏经验的书生之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贪官,永远也杀不绝,而且一旦杀起来,光是查贪官,就足已经将朝廷的十分力气耗损九分了,剩下的一分力气,还能赈得好灾么?
况且刀子这玩意撑死了也就能管得住县衙及以上,可是县以下的基层,管得住吗?那得准备多少把刀?如何保证刀子不钝?
而王溥给出的解决方案,就真的很有些北宋的智慧在其中了。
如果直接从各地州府调派钱粮,各地州府的上下官吏必然也会上下齐手,尤其是运输过程中的损耗,恐怕会是天文数字,以王溥的经验来安,一百万石的粮食调出来,真运到扬州的时候能剩下五十万,就算是这北宋开国以来政治清明,也算是这些个各地官员们有良心了。
所以此次赈灾,赵光美和王溥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调钱而不调粮,这样一来至少经手的衙门会少得多得多,损耗自然也会小得多得多。
不过赵光美是直接把铜钱装船,直接从开封开船给运到淮南来的,而这在王溥看来,呵呵,果然还是太年轻。
他曾说,“我敢打赌,秦王殿下的那一百万钱,现在点一遍的话要是还能剩下九十万以上,我把我命输给他,更别说,还要用钱来直接买粮了,这个损耗,呵呵,少说怕是又得有二三十万啊,商行?我可不信,那商行到了基层,底层,能比朝廷的官吏更加清廉。”
他就聪明多了么,他是直接把钱从度支司换成了茶引,也即是朝廷颁发,能够领取茶叶的凭证,有了这个茶引,他们从茶农那边买茶的时候就不用交税了。
粮食是那些商贾豪强自己去买的,买完之后也是他们自己往这边运的,至少在他亲眼在扬州看到这么些赈灾粮食之前,这个整个过程中朝廷的损耗是零。
压根就不给那些贪官污吏们腐败的机会。
至于说这些粮食到了扬州之后,往下发到灾民的手里又会有多少的损耗……
那就只能另外再想狠招了。
一场宴席吃了接近一个时辰,这王溥才将这些人都送走,然后一个人坐回到了主位上唉声叹气。
“相公自下淮南以来,明明是诸事顺遂,何以却要长吁短叹?”
王溥闻言瞥了一眼,见说话之人是自己的跟班吕端。
他乃是吕馀庆的弟弟,而吕馀庆毕竟乃是赵匡胤的心腹,又是端文殿学士,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实际上比自己倒是更像是真宰相,所以说白了,这吕端这趟跟他下来就是镀金的。
当即也不得不稍微正色了一点,指着这桌子上的一大桌杯盘狼藉,叹息道:“大灾之年,过分了啊。”
吕端倒是也懂事,早捧了热茶过来,轻声道:“相公何必为此而忧虑,历朝历代要赈灾,这都是必要之举,相公以茶引为饵,让本地的豪强商贾主动去买粮运粮,大大的减少了朝廷的损耗,此,才是真正的善政,当为万世之法,相较之下,秦王殿下反倒是落了下乘。”
“呵呵,”
王溥也不谦虚:“这是老夫宦海几十年才攒下来的经验,秦王殿下聪明不假,然而他开封生,开封长,又是天潢贵胄,将门之后,他哪识得这世上人心的险恶,魑魅魍魉呢?真到了淮南,原本与他相争的心思倒是淡了,可是这淮南的局面,属实是不容乐观啊。”
“相公是担心,粮食运到扬州之后?”
“不错,正是如此,粮食从扬州,到灾民手中,总要层层过筛,县衙以上尚可监督严查,让其无人敢贪,至少也别贪墨的太多,可是再之后,这些粮却是必须,也只能从乡野的豪强地主手里走一遍的,这一遍之后,又能给灾民们剩下多少?可惜我却始终都想不出个好的方法,着实是让人心忧啊。”
北宋的基层统治可以说是稀烂,比唐朝还烂,甚至比后来的明朝都不如,也就勉强比清朝能强点,朝廷根本也没有人手去发粮食,不得不倚靠乡绅。
就是把粮食先给乡绅,再让乡绅们把粮食以超低价甚至是免费的方式卖给受灾灾民。
说白了,整个赈灾的过程中其他的环节那还都是可以控制的,但乡绅这块,那就真的只能看他们的良心了,监管根本就落实不下去。
而根据经济规律,心狠手黑的豪绅必然能够更快的积累资本,最终,有良心的豪绅一定会渐渐被没良心的豪绅所吞并,所以,这世上绝大多数豪绅都是没良心的。
吕端闻言,却是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你有主意?”
“相公,小人以为……救民先救官,赈贫先赈绅,官吏豪绅都因灾情受到损失,若是朝廷不能弥补,又如何能将朝廷的厚恩,赐予黔首贫民呢?”
王溥闻言却是笑着点了点头道:“话糙理不糙,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上面的嘴巴吃饱了,剩下的财经进下面的肚子里,可是具体,你有何想法呢?”
小人以为,或许可以放债。
“放债?”
“赈济灾民钱粮,但要求灾民明年秋收之后,要还,而且还要加上一点利息,如此,这钱才可能真的会落到灾民的手里。”
王溥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说法?灾民明年还得起么?况且这岂不是陷官家于不义?”
吕端则道:“这粮食若是直接赈了送人,过了那些地主豪强的手,能剩下几分就不好说了,至少也是非得要忽悠着他们卖了田产,甚至要卖儿卖女,才会施舍一点点粮不可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但如果这些粮不是送,而是借呢?如果这些粮食还有利息呢?至于这个利息,甚至本金最后到底还不还,这其中的弹性,应该会很大吧。”
王溥这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此事,其实可以和官家唱个双簧,我上折给官家,劝官家借粮与民,再让你兄长上折反对,就说灾民穷苦,恐来年无法偿还,官家只需驳斥你的兄长,就说大宋百姓皆他子民,父母借钱粮给子女,就算是不还,又有何不可呢?”
吕端笑着道:“相公,明治,如此一来,这粮食明年到底需不需要还,又要还多少,就不好说了,以官家之仁德,将其全部减免也是应有之义,然而如此一来,地方豪强必不敢随意截留赈粮,因为没有必要。至于这些粮食落到了灾民手中,不管这粮明年还是不还,呵呵,不管朝廷要不要,本地的胥吏和豪强,还能不收么?”
“换言之,这粮食,他们自己扣下,其实并无太大好处,万一明年朝廷不予减免,他们还要还粮还息,相反,若是通过他们的手把这些粮食贷出去,到了明年的时候,朝廷有了减免,甚至本息都不要了的,他们再把这钱粮从灾民手里连本带利的收回来留在自己手里,岂不比此时去贪要稳妥得多么?就算是要趁机兼并土地,明年慢慢做,总比今年这个灾情的节骨眼上做,风险更小一些,名声更好一些。”
王溥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明年这些灾民的压力,恐怕会很大啊,恐怕其中的多数都是要家破人亡的啊。”
吕端却道:“可是如此一来,对于朝廷来说,此次放出去的钱粮,也许明年还能收回来一点。对于豪强来说,粮食只要过一下手,明年的时候便可以安安稳稳的发一笔财而不用铤而走险。对于灾民来说,明年虽然背上了巨债,今年却至少可以活命,况且事缓则圆,这笔巨债拉长了期限,一年的时间他们未必就还不起,退一万步来说,有一年的时间让他们卖房卖地,至少也能卖个相对公允之价,此策,对朝廷,对灾民,对地主豪强,都有益处。”
王溥额头上的皱纹都能夹得死蚊子了,憔悴地扭头看了吕端一眼,讥讽道:“你能荐此策,看得出,你,真是一个狠人啊,真不愧是吕家的孩子,有你祖父遗风。”
吕端闻言面色大变,这王溥,简直是指名道姓的在骂人了,吕端的爷爷吕兖最近这段时间确实又被朝中重新提起来了,因为他曾经在沧州设宰杀务,专门负责抓捕城中百姓,杀了取肉给军队吃。而北宋这两年因为李处耘和王继勋吃人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这事儿自然也就跟着旧事重提了。
吕家是文官家族,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比武夫还要更致命得多,他哥吕馀庆现在上朝都抬不起头来,甚至多次想要主动辞职,这还多亏了他与赵匡胤早有私交,称得上心腹班底之臣,故而对他多有挽留,否则这好不容易混到的半相之位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呢。
此时这王溥无缘无故的提这个,吕端自然也是勃然大怒,就要顶嘴,然而看着王溥那似笑非笑,又有些奇怪的面部表情,却是深吸了一口气,把想要顶嘴的话语生生给重新咽了下去。
“小人只是随口一说,抛砖引玉,贻笑大方了,用与不用,自然全由王相公定夺,小人,告退了。”
说着,吕端恭敬一礼,倒退而出,然后转身之后低声怒骂:“老王八蛋,还想套我。”
王溥也是长长一叹,嘟囔道:“小狐狸,倒是贼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