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人同请愿,这种事翻阅史书几乎根本找不到,因为宋以前国内几乎连四十万以上人口的城市都几乎找不到。
赵匡胤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却是嘀咕道:“老三曾跟我说过,城市经济本来就是咱们宋朝独有的特点,即使是魏晋南北朝的四百年战乱,也只是把人往乌堡中,往乡村去赶,甚至让豪强越打越强,诞生了魏晋门阀和关陇军贵这等庞然大物,就只有咱们宋朝,却因五代之乱而使百姓大量集中于城市。”
“即便是以大唐之强盛,也只有长安的人口曾勉强超过百万而已,然而如今我大宋虽经百年动乱,百万人口之城市却是也有四个之多,所以啊,一味的用过去的老办法,去看待咱们大宋的新问题,无疑是不行的,在以前的朝代,一万人集合起来进京上书,就已经足以代表民意了,何曾听说过这四十万人集体请愿的?”
“圣贤说得话,固然是不会有错,但是我大宋,自然有我大宋的国情在此,一千年前的圣贤,又怎么会了解这一千年后的大宋呢?你们说,是不是?”
一众文官闻言,心都凉了半截,怎么看,这话的“秦王味”都太重了。
官家这下似是真的要下定决心,要推动所谓的新政了。
就好像是莫名其妙,突然之间,他们这帮子人就要面临生死危机了?
众官员自然对此全是反对的,只是一时之间却是也有些为难,至少短时间内,真想不出什么话来把赵匡胤给怼回去。
毕竟此时还只是宋初,政治是极其讲究实用主义的,那些大而无当的圣人之言实际上并不能当做天地至理,事实上宋朝尊儒本就都在表象,里子里一直都是六经注我的豪气傲气,和明清儒生是完全不同的。
那种敢随便在六经中摘出来几句话就kuku一顿误解,然后逼着皇帝按照他们制定的方向执行的大臣,至少在赵匡胤的面前是不存在的,你看他会不会拿他的玉斧削你。
况且这好几十万人的请愿啊,谁敢在这个时候唱反调,必定会天下皆知,想都不用想,就算是说得有道理,也一定会成为这些市井刁民口中奸佞之臣,然后传遍天下,甚至说不得还会有人将其写入野史,或评书话本,这不就毁了么?
于是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看向了赵光义。
谁让这位齐王殿下是咱们文人的领袖,是文官集团早就认证了的仁孝圣主呢?
这种时候,赵光义也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只好道:“大哥,兹事体大,至少,咱们还是要跟三弟商议一下的吧?这新政是他搞的,咱们都不懂啊。”
“嗯~”
这话当然没毛病,拖延下来再说么,至少不能让赵匡胤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金口玉言直接就答应了这些民众,那样的话事后真的就很难翻了。
赵匡胤闻言倒是也冷静下来许多,遂点了点头,道:“尔等放心,朕一定会对此慎重考虑,待秦王回来之后,与其商议一番,不过有一点尔等可以放心,朕,绝不会因少数几人胡言乱语,便偏听偏信,朕,和秦王,兄弟也,秦王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言罢,果然就见那人群之中欢呼不已,齐呼万岁。
赵匡胤则是性质高昂,领着百官就在这城外的窝棚区逛了一圈又一圈,不只是两列的市集区域,还有那居住区域,工坊生产的区域,都乐此不疲的逛起来没完,愣是从中午一直逛到晚上。
然后索性随便找了一家做炒菜的大排档跟百官对付一下,然后接着逛。
直逛得许多老臣溜达的腿脚都浮肿了,他还意犹未尽。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又去城里新建的“小学”,听老师个孩子们上了一整天的课。
事实上这个所谓的小学,完全就是从开封禁军中的子弟教育中脱颖而出的,只是开封军队中的学校至少在教男生的时候,大半还是以军略为主,孩子们每天都有至少半天的时间在校场上练习阵法,阵型,以及做体能训练和枪棒武艺。
毕竟这些禁军中长大的孩子可能大半真的还是要接爸爸班继续当兵的。
只有剩下的一小半时间去学习其他知识。
而扬州这边则是刚好相反,名义上虽然都是军户子弟,但只有很少的时间是户外锻炼,也明显就只是让孩子们玩耍而已,看得出来谁也没指望这些孩子长大后去战场厮杀,以后等孩子长大,如果体能方面特别优秀的话,倒是也可以考虑参加禁军的选拔,不过目前禁军肯定是不缺这些兵源的就是了。
各地节度使手里都还有不少的百战老兵没吸干净呢。
赵匡胤自然早就知道这所谓小学之事,只是以前在开封,他关注的都是军略方面的事情,那些军略以外的知识他只是当了个搭头,也确实就是教授一些读书识字方面的东西么。
此时在扬州这么一听才觉得,原来这小学,居然也有这么高深的学问。
这里的学校也教授儒学,但却只教一点论语,孝经,诗经,乐府等,而如春秋、左传之类的内容却是全然不教了,学生们虽然学史,也是从近代史开始学起,开篇讲的就是安史之乱,对于安史之乱前边的内容几乎一笔带过,全都不聊了。
却是连赵匡胤居然都听得津津有味。
毕竟安史之乱中发生的事情确实是跟现代是有干系,有传承的,虽只是大略的去讲,但赵匡胤听到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有些义愤填膺,孩子们听到这儿的时候也纷纷都叫嚣着要上战场打契丹狗贼。
这对于百姓来说其实就已经够了啊!
至于什么春秋大义,三皇五帝,他这个当皇帝的听着都只是觉得无聊,普通百姓学这些东西真的有什么意义么?
除此之外,却是还有大量的杂学课和手工课,比如农学,生物学,工学,算学什么的,让赵匡胤叹为观止。
然后,小学校园中就出现了一个奇景:
一个三十多岁,二百多斤的黑脸大汉,虎背熊腰的坐在小学课堂上的小马扎上,拿着书本跟着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们一块上课,身后往往还带着一群或黑胡子,或白胡子的老头,教室的外面更是有着许许多多身披铠甲,手拿武器,看起来就特别英武帅气的大哥哥们在罚站,凶凶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而那些给孩子们讲课的老师,一个个的则全都没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文采,讲课的时候都变得磕磕绊绊,紧张不已,舌头都大了。
大秋天里的一个个居然讲课讲得汗流浃背的。
有些大一点的孩子自是不难猜到赵匡胤的身份,只是在稍稍紧张过后,孩童之心自然想得远没有大人那么多,见他只是听课,话都不怎么说,自然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至于那些岁数小的,他们可能压根都不知道赵匡胤是干啥的,甚至都不一定知道官家是啥意思,自然也就该什么样什么样了。
当然,每天下课之后赵匡胤肯定总是还要跟各学科的老师们都聊一聊的,发现这些老师的来源也是五花八门,几乎就没有一个是正经的读书人,就连那些教论语,教诗经的,据说其中有两个以前是市井说书的,还有一个是给青楼歌女写唱词的。教工学的好多干脆就是老匠人,教生物的干脆就是杀猪的。
当然,还有一部分则是开封禁军培养出来的孩子,人各有志,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打打杀杀,总有些孩子不想接老爹的班,不乐意继续当兵的。看书溂
每次遇到这种禁军中出来的老师赵匡胤都会跟他们唠家常,一唠唠好半天那种。
一打听才知道,这扬州的学校学费并不算贵,因为本身一个老师就教许多的孩子,这些孩子也不是为了考进士,教育成本其实都被分摊了。
而且据说小学每年都会进行考试,排名在前面的一半不但可以升学,学更高级的知识,而且还能干脆减免学费。
至于排名在后边一半的学生,你们爱学不学,要学的话交学费,还要留级,渐渐的,不是那块料的学生自己就退学了。
整体来说商行对学校的补贴并不多,诺大一个扬州,一年到头补贴十几万贯就到头了,但是为了要送孩子上学,不得不在城里或城外上工的人可就多了,即使是住窝棚,喝脏水,当父母的也会甘之如饴。
从而大幅度的拉低了商行的雇工成本。
而这些东西,学校的老师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对答如流,甚至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卑鄙或不好意思的。
“殿下曾经说过,本就是双赢,两利的事儿,非要扭扭捏捏,包装上花里胡哨的道德牌坊,除了做出来的事情只会越来越拧巴之外,还会大量的增加相关官吏贪污寻私的操作空间。”
赵匡胤想了想,居然意外得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赵光美从来都是以最恶劣的角度去想那些中基层官员的,就是默认他们只要有贪的机会就一定会贪,从来不相信任何读圣贤书的人的人品,以至于现在赵匡胤都被他带的有点跑偏,渐渐的也开始这么想了。
后来在聊天的时候得知,这扬州居然除了小学之外还有夜校,是工人们学习的地方,可以在此学习识字,还有相对应的各个工种所需要的技能。
于是赵匡胤便又兴致勃勃的上夜校去了。
白天上小学,晚上上夜校,即使这两者所学的东西好多都是一样的,他也依旧是对此乐此不疲,就连国事都交给了赵光义来处理,甚至对秋税都不是太在意了。
因为也确实是没啥可担心的么,今年商行那边是杜太后带着他儿子赵德昭在算总账,虽然具体的数还没算出来,但在来之前赵德昭就给他打过预防针,今年商行的利润至少也在两千五百万贯以上。
这收入已经超过往年两年,甚至三年的三司总收入了,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三司今年的收入就算是特娘的零,他也不在意了。
连赵德昭都吐槽,三司收的税务绝对有问题,全国的财政比不上一家商行的三分之一利润上缴,偏偏老百姓还都觉得税重,两税法就是一坨臭狗屎!
只是你问他既然两税法有问题,要怎么改,他就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汇成一句:问我三叔去,他肯定懂。
而他不在意,那些文官可不敢不在意,眼看着赵匡胤已经过上了天天背书包去上学的日子,整个过得跟个三好学生似的,满朝文武,尤其是文官可都慌了。
这种蒙学一样的东西,岂是官家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开国君主听得东西?
除了诗经之外,几乎一丁点正经的圣人之学都不教的学校,这不是歪门邪道是什么?
甚至那诗经也不好好教,都不要求背诵。
文官们愁啊,闹心啊,一把一把的薅头发啊,再这么下去,这官家可就彻底的被秦王殿下给带跑偏了啊。
几日之后,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了一波十余个所谓的名儒宿老,据说各个都是才高八斗的人物,直接闯进了小学,要求见赵匡胤。
“听闻殿下日日沉迷于这等旁门左道之学说,草民斗胆,愿冒死劝谏陛下。”
赵匡胤也不生气,他当然知道这帮所谓的狗屁宿老,方正,都是文官们找出来的刀子而已,笑呵呵地道:“朕听着这小学老师们所讲授的东西倒是很有学问,几位老者,要如何证明,他们是左道之学呢?”
“草民愿与这学校的老师辩论经典。”
噗呲一声,赵匡胤却是一个没忍住,乐了。
真是,不要个b脸了啊。
虽然确实是不认识这些老头,但能被这些文官集团在这个时候找来,还敢直接冲着自己叫板,不用说,肯定至少也都是些有点名气的所谓儒者,而且八成岁数都在六七十岁以上。
在古代,七十岁的老年人可以横着走了,就算是指着赵匡胤的鼻子骂,以赵匡胤一直以来苦心孤诣地营造出来的形象来说也不可能把他们怎么样,所以一定程度上他们确实是可以肆无忌惮。
换言之,这些老东西很有可能都是白首穷经数十载的老学究。
而小学这边呢?哪有一个是正经读书人?
即便是那些禁军出来的,也一定是学得不怎么样的,毕竟真正学得好的人肯定都在开封混了啊,没理由不远千里的跑到扬州来出差。
而且普遍都是些二十多岁,甚至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一群白首穷经的老东西,找到自己,要跟一群二十来岁,非读书人出身的小学老师辩经。
脸呢?
然而赵匡胤非但没有恼,却反而很高兴地点头同意了,道:“正所谓,理越辩越明,春秋战国之时,诸子百家也都是靠辩论来争一个对错,我看,很好么,伱们这些儒家的贤良方正,愿意和先圣一样,重新与这新学进行辩经,这很好啊。”
这话一说,一众老东西的脸都紫了。
哪来的什么新学啊?
怎么就诸子百家了?
儒学乃是华夏正统,怎么就又变回诸子百家了?
然而这还没完,就见赵匡胤沉吟一会儿后接着道:“本来,我还想等三弟回来之后,再把这屎盆子还给他,可既然他那么忙,这擦屁股的事儿,还是我替他来吧。”
“既然要辩经,光你们几个在小学辩,那又有什么意思?要辩,就要全民参与么,此前在开封的时候,不是有近万人上京城告御状,要求朕拨乱反正么?”
“可是我一来这扬州,嘿,居然还有几十万人劝我将新政定为常例。你们说,到底哪个才是民意呢?我看啊,都是民意,但既然这两个观点是截然相反,嗯,理不辩,不明么。”
“明日,在外城画出一片地来,要我说,就把这一万人带出来,让他们分散道城外的数十万百姓之间去,让他们也一同辩论一下么,我也好看看,到底他们谁说得,更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