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美回到扬州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茫的。
一万人挨揍,三千人被当场打死,那些重伤的,事后能活下来几个恐怕都不好说,李平军被扬州百姓当场凌迟,百姓生啖其肉,其余的官员和豪强皆被押回原籍,接受老百姓正义的公审。
这是自己大哥干出来的事?
不对啊,他不是素来……特别仁德的么?
即便是赵光美,也常常忘记了,自己的这位大哥不是什么文人皇帝,而是真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开国天子。
事实上因为黄袍加身这个事儿,本身确实是太有取巧性了,以至于天下人,乃至于后世人总是本能的觉得赵匡胤这天下得的太过容易,总觉得他跟朱温、李存勖之流相比不够霸气,却是往往忽略了,为什么这黄袍加身,一定要加在赵匡胤的身上?看书溂
那个时候张永德刚退休了半年时间都不到,还有那李重进,他若是真想争皇位,为什么不干脆早早就从扬州回来?难道这俩人真的是范质打压下去的么?
说白了,禁军十四个节度使里有七个都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甘愿任他为主,这难道是因为他喜欢喝酒,善于人际交往么?
说白了,柴荣时代最为倚仗的殿前司,自始至终都是赵匡胤一手组建,所有高级将领不是他发小就是他兄弟,整个殿前司的上上下下本来就都是他的人。
别说是一支军队了,事实上即使是一家公司,如果上上下下全是某个总监的人的话,恐怕真相一定不是这个总监深得领导信赖,而是领导压根拿他没有办法。
柴荣临死之前要是不把那张永德撸下来,等着他的还真未必是黄袍加身,说不得现在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赵匡胤啊,他从来都是一只习惯于将自己的尖牙利爪全都藏好,然后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甚至呆萌可爱模样装哈喽凯蒂的猛虎啊!
因为他太能装,所以天下人可能真的都习惯了,甚至他自己可能也装得惯了,但是装的就是装的,真到了不装的时候,又哪有老虎不吃人的呢?
借百姓之手,一口气杀三千人都不眨眼,赵光美自问,至少自己是绝对干不出来这个事儿的,而这一手,也确实是让原本可能还会激烈反对淮南这边政策推进的文官们,彻底的闭嘴,谁也不敢说什么了。
赵匡胤也是在等他,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将其交到自己跟前,开门见山地问道:“淮南新政,而已推广天下么?”
赵光美也是被他搞得有点吓着了,也不敢像以前一样不正经了,问什么答什么道:“不能,时机太不成熟,至少还需要几年以上的时间,而且就算要推,其他地区跟淮南地区也完全不同,必须因地制宜,嗯……效果不可能像淮南这么好。”
赵匡胤皱眉想了想,又问道:“你所期待的改革,便是像淮南这个样的么?”
哪知赵光美还是摇头,道:“淮南改革,本就是因时,因势利导,算是恰逢其会,但又因为赈灾和与南唐打仗,许多事做得不免还是太着急了,这天下任何事情只要是做得急了,就没有不出问题的,淮南事自然也不例外,就只好这样将就着。”
赵匡胤大吃一惊:“这还只是将就么?朝廷在淮南肯定是要少收不少钱的,但光凭商行,恐怕这次在淮南赚得要吓死人了吧?你老实告诉我,商行这一次到底圈了多少亩土地?”
赵光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挠头道:“圈了大概……三千多万亩吧。”
“多少?”
即便是早有准备,赵匡胤也不禁大惊失色:“整个淮南一共才多少亩耕地?你,你……不会是把整个淮南的地都给圈完了吧?”
赵光美摇头道:“目前户部登记在册的数据的话,整个淮南是拥有土地有六千多万亩的,不过这其中有着大量的隐田,算上隐田,我估摸着就算没有一亿亩,也有八千万以上,我圈占的这些,也就是三分之一多一点而已。盈利么……那是明年的事儿了,但肯定是挺多的就是了,仅仅是卖菜油,恐怕一年就能卖个千八百万贯的。”
“…………”
赵匡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三就这点不好,好好唠嗑的时候,唠着唠着就容易装。
千八百万贯,还而已?
“你说,任何事情做得快了都有代价,那,淮南的代价是什么呢?”
赵光美坦然道:“老实说,由商行来垄断土地,这对商行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国家来说,就未必了。”
“为什么?商行的,不就是国家的?”
“因为腐败。”
“腐败?商行内部的腐败,很严重?”
“目前来看,应该还不太严重,但十年之内,一定会非常严重,商行吞了太多的土地,太臃肿了,这些土地怎么种,给谁种,种完之后又怎么收,我也只能出个战略,具体执行下来必然需要大量的中层,乃至基层的管理,牟利的空间太大了,不可能不贪腐。”
“当然,我肯定会做高压反腐,但是再高的高压,能保持个三年五载就已是不易,能维持个十年八年,恐怕都是难如登天,况且除了中饱私囊之外,像是官僚主义,虚无主义,形式主义这一类的东西,光靠铁腕反腐也没有用,说白了,商行虽说名义上是个商行,但他实在是太大了,随着他的发展,早晚也会像朝廷一样,该有的毛病一样也落不下,都会有的。”
“…………”
这磕唠的,赵匡胤都不会接了。
“百姓给商行种田,总好过给地主吧?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人人分田?”
赵光美摇头道:“人人分田,也是没有用的,天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就算真是人人分田,至多三十年,大地主一定还是会重新出现,就算朝廷严禁土地交易也没用,唐朝时永业田也是不许交易,结果到了武则天时期那府兵制就已经有些维持不下去了,人性本恶,或者说,这社会的规则就是会奖励那些有能力打破规则的恶人,所以,有能力的恶人必然会脱颖而出,老老实实努力工作遵纪守法之人也必然受到欺压,这是天道。”
赵匡胤皱眉:“按伱这么说,我这个皇帝岂不是这天下最大的恶人?”
赵光美一愣随后皱着眉,半天没吱声。
大哥你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哼!”
赵匡胤冷哼了一声,虽是对赵光美的这套歪理不认同,但却也没有跟他辩驳。
“那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发展城市阶级,彻底掌控农业制成品的收购,运输,销售三流程,以商业手段为主,行政手段为辅,掌控农产品价格,通过工农业剪刀差,将大量农民剪到城里来。”
赵匡胤闻言,眉毛拧成了个川字,他又特么听不懂赵光美在说什么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弊端?”
“大哥应该看得出来,商行一系列改革的核心,都围绕着城市化,只有把人尽可能的都赶去城市,朝廷才能更高效率的动用更多的资源。”
“然而目前,至商行在淮南买地,买的都是距离城市比较近,或者是本身交通比较便利,沿着河的村子。”
“然而距离城镇稍远一些的区域,我却是已经无能为力了,商行目前的影响力只能影响城市及城市周边,或是交通发达的地区,所以那些商行辐射不到的地方,百姓就会变得越来越穷,他们将会成为被吸血的一方而被人忽视。”
“总结一下的话,大哥,三年之内,一定会出现两个淮南,一个是商行控制的区域,会越来越繁荣,每年给商行,给朝廷上缴大量的利税,甚至还要超过往年三司的财税之和,但也会有另一个淮南。”
“在那些交通不发达,距离城市远的地方,商行没去那边买地,其结果就是商行会不停的吸这些地区的血,人们变得越来越贫穷,越来越落后,逐渐的凋零,破败,过程中可能还要死上不少的人,他们,会成为发展的代价,然后……被朝廷彻底忽视。”
赵匡胤道:“就是说,有些地区会越来越富,有些地区会越来越穷,城市繁荣,乡村衰落,而那些因此受到影响,衰落的地区和百姓,就会成为……你口中的代价?”
“对。所以我认为,眼下还不具备大规模推广的条件,商行的钱,可以先拿来修路,各个城市,到各个乡村之间的路,至少把平原上的路给修出来。”
赵匡胤又想了想到:“可是对于朝廷来说,城市比乡村更好控制得多,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是此事有所弊病,其弊,在民,而不在国?对国,总是有利的呢?”
“…………”
赵匡胤又道:“我听说你对法家的思想很推崇,岂不闻,国强民弱,民富国弱的道理么?”
“额……大哥,这个说法,是不是不太好,太残忍了,要不……咱换个说法?你看如何?”
“呵呵,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做得到么?”
“管他做不做得到,再说呗,万一能呢?”
“啊……”
赵匡胤闻言点了点头,算是了解了,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你的心很大,总想等什么都准备好了再做,不过我却觉得,从淮南来看,你的想法已经很好了,你还想等等,但我却已经不想等了,新政,是时候该开始了。”
“可是大哥……”
赵匡胤打断道:“我知道,很难,代价可能也会很大,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代价未必就有你想得这么大呢?谁挡了咱们的路,杀了不就得了么?今日我杀了三千儒生,明日他们再挡路,我就杀三万人,乃至三十万人,只要把所有反对的人都杀干净了,自然,就没有阻力了,这个事,等我百年之后你来继位的话,你是做不到的,但是我可以,就算是把整个朝堂从上到下所有的文官挨个都杀了,也依然可以。”
赵光美一脸懵逼。
“我很少杀人,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只是因为我舍不得杀,可真若是敌人,你大哥我啊,是靠杀人杀成皇帝的啊,我把该杀的人都杀光了,这样,你想干什么,岂不就都可以放手而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