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了宁心堂,冯昭立在院子里,远远地福身行了个万福礼。
六公主笑道:“晋国夫人,我六哥替你找到你母亲留给你的《群僧拜佛图》了?”
记忆片断里,若不是五皇子给了汪翰、胡秀秀底气,他们哪敢那样算计她、折腾她,对这个未来登上皇位的五皇子,冯昭还真没好感。明明文不及太子,武不及四皇子,可最后却用阴谋算计,毒杀了四皇子,又借德弘帝之手废了太子,反倒是他,这个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登上了帝位。
冯昭笑了笑,“这画是汪翰献给殿下的罢?”
五皇子的笑意一凝,六公主更是意外:“六哥,你不是说是你百般寻来的。”
冯昭想坑汪翰一把,“这可是胡秀秀告诉我的,她很得意,用我的嫁妆去巴结五皇子,说汪翰要飞煌腾达了,还笑话讥讽我,说这画一辈子都别想拿回来。”
五皇子气得不轻,那该死的蠢货,果然是宠妾灭妻,将他自己做了什么都告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还由着妾室将这种事说出来打击嫡妻。难怪冯昭和离绝决,更不给汪翰任何回缓的余地,能将宠妾灭嫡做得这么明显的,也没谁了。
“不管如何,臣妇多谢五皇子殿下将画送回来。六殿下、六公主请花厅上座!”
六公主觉得五皇子骗了她,心下很是不快,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五哥是皇子里序五,而她是公主里序六,偏他居然蒙她、骗她,而晋国夫人一早就知真相。
五皇子虽有点小尴尬,想到晋国夫人就是这脾性,脾气一上来,她在皇帝面前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大闹,还指着他父皇的鼻子骂“昏君”呢,也是有朝以来,第一个敢这么做的人。她拿话塞他,这算什么,他堂堂男子,不与她一般计较。
他不与晋国夫人计较,但汪翰那厮这次将他得罪狠了,别人那儿丢脸无所谓,可在妹妹与晋国夫人面前丢脸,他想杀了汪翰。
金桔领着二等丫头奉了清茶、点心,现下的茶还是茶沫、花粉,真正的叶茶还没出来,民间乡野则采树叶嫩芽晒干碾成粉末为茶。
冯昭看到茶,立时想到了制成茶叶,她前世学中医,还真知道一些制茶的工艺流程。
六公主呷了一口茶,笑道:“夫人这屋里,看似摆设简朴,实则每一样都很不俗,这屋里的墨绿瓷瓶,是官窖的精品罢?”
“是陶家官窖出来的。公主,我祖母是陶家女,当年她嫁入冯家嫡长房,有不少上等的官窖瓷器。高祖皇帝末年,陶家官窖晋为宫窖,外头便很少看到上等瓷器。”
墨绿瓷瓶的色泽,宛似墨绿翡翠一般。
六公主看了看周围,“夫人不是南坡先生的弟子,屋里怎么不挂他的字画?”
“公主,我也是前两日才知我师父颜道长便是南坡先生,我以前只当他是世外道长呢。还没来得及找到他字画,他素日练字绘画常有,可最多保留三天,他就会丢到火盆里。
师父对字画要求极高,但凡有一点瑕疵、一点不满意亦绝不留下,他会用三天的时候来挑那字画的不足、不满意之处。
他教导我说,但凡字画,必要完美,第二幅必得比第一幅有进益,更完美,才能留下,此理同然,每一幅新出的作品,必须比上一幅更优秀……”
南坡先生的墨宝比朱正卿的都高,数年前才三千两银子,如今便七千两,就凭这儿,便不是朱正卿等人可以达到的高度,而且在字画上极致的追求,加上南坡先生不喜应酬,一心致力于字画境界、书法的提升,才有了远高朱正卿的成就。
六公主道:“夫人这儿可有近日新出的字画?”
“尚无,上次那幅,是为了支持白泽书院特意绘的,工笔画法是我新近在师父参悟颜书中得到的感悟,且画法还不成熟,倒是师父对工笔画的期望很高。我记得欠五皇子一幅画便是。”
五皇子知冯昭说话直,笑道:“夫人是那欠债的,本王不急。只要想到夫人三年后回归皇城,待时,本王便可自行挑选。”
这是什么人啊,脸皮可真厚,还想挑选,当她的画很多。
冯昭不想欠任何人,当即唤道:“碧心。”
“夫人。”
“摆笔墨,将我屋里那幅还未题拔,落款的寒梅图取来。”
“是,夫人。”
六公主看了看自家兄长,这是把夫人给气着了。
不多时,几个丫头将书案摆在了院子里,那幅彩绘工笔画梅图出现在案上,梅花的殷红,花瓣的纹路,苍劲的枝干,上头堆积的雪都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到枝干上清楚的雪花,真真是细腻。
五皇子一手负后,傲声道:“你就写小梦溪赠萧瑾。”
六公主道:“五哥,我今儿第一次发现你是个厚脸皮。”
脸皮厚就讨不到画,没瞧人家放着也不给人,被他一激就拿出来了。
冯昭润了笔,在稿纸上写了一首关于梅花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不记得是谁的诗了,只觉得甚好,她绘梅花的时候,便想好用这诗来配,第一遍不满意,再将几处不满意的字修改,写了第二遍,再写第三遍、第四遍……
直至第五遍写完,她满意了,而好身边的金桔、红梅似对此见多不怪,将她丢开的字放到火盆里化了,冯昭对着第五遍的字,用手在画的空白处比划了一番,方提笔落字,待落到画上,这字确实比之前写的几遍都更好,更完美。
六公主明白了,晋国夫人是个追求极尽完美的人,宁可多练习,也绝不留暇疵。
题跖完成,便是署名,并未写“赠萧瑾”三个字,只写了某的某月于宁心堂,小梦溪三字后,掏出玉印,自金桔捧着的印泥里按了一下,落印。
六公主道:“夫人的诗好,画更好。”
她亦想要,可她开不了口。
冯昭立在案前,盯着画和字似在沉思,她则在整幅画的布局是否合理,会不会有更完美的写法、绘法,除了画法生涩,书法是她目前最高的水平,没有什么不足。
五皇子则以为她是不舍,看着画就跟看女儿一样,待墨一干,火速卷了,嘴里道:“多谢晋国夫人赠画,六妹,我们该回宫。”
他拉了六公主就跑。
六公主忙道:“五哥。”
五皇子不说话,直出了二门,才道:“不过是讨了她一幅画,就跟抢了她女儿一样,再不走,万一她不给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
六公主不快地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五哥,你可真够可以,专干夺人所爱的事。”
“那是,那是。”五皇子不以为卫。
冯昭此刻正坐在案前,将《群僧拜佛图》展开,这是前朝旧画,人物神态各异,佛相端严,亦值得一赏,整幅画的人物布局巧夺天工,只是用的是古典传统画法,不能更完美地展示群僧的神态。
碧心不快地道:“那画原是夫人为颜道长准备的,现在却给了他们。”
冯昭道:“不碍事,回头我再另绘一幅更好的,怕是得到太原以后了。碧心,上次你在哪儿买的颜料,我用着甚好,你再去买一些。到了太原,这般上等的颜料许是不容易遇到。”
“是,夫人。”
碧心领命,带了银票去皇城,将那家所有的颜料都给买了回来,上回买得少,用的是纸包,这次都是瓷罐,不同的颜色上贴了不同的红纸。
*
这一日,晋国府上下起了大早。
冯昭要扶亡母灵柩回祖籍安葬。
三房的冯昆带着二十个护院及三房的家仆、随人十余人,足有近四十人的队伍,更有五两马车,四辆是礼物、土仪,只一辆乘人,就算是乘人的,亦搁了偌大的两个大箱子,只能坐下一人。
到得城外,三房与余家人在那儿送行。
因在孝期不能饮酒,以茶代酒,冯昭接过。
大余氏道:“这是你大舅、三舅,与你娘……”
“我娘的事我都知道。”
她福了福身,却怔得余家二位老爷不知如何接话。
余三舅忙道:“你娘对我们有误会?”
“误会不误会,我们心里都明白,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娘为了拉拔你们,将重建白泽书院的名头,归了你们一份功劳。你们分文未出,毫力未使,你们心里有数。陶家好歹帮忙寻了天下名匠,冯家嫡长房与你们余家的情意,到此为止,你们亦别再妄想什么,好自为之!”
最后四字,掷地有音,她没给余家任何脸面。
余大舅恨声道:“若我余家未出力,你娘会说动白泽书院每年给一个免试名额。”
“她为什么会将主权给余家大房,而不是给你们?我祖母出自陶家三房,白泽书院每年的一个免试名额,可是给陶家三房的,你们就没自省其间的原因?”
余家大房乃是大余氏嫡亲的娘家,大房的兄弟也是大余氏的同胞兄弟,二房、三房都是她的堂兄弟,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我娘感激的是整个余家养了她,也记得,她年幼失母,给予温暖和庇护的是大房外伯祖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没权要求我做什么?从小到大,在我十六岁的人生里,我是第一次见你们。”
余大舅心下一刺,“是你娘守节,不愿见外男。”
他们是不甘心,没瞧两家的儿子那怪模怪样,瞧着就令人恶心,居然还背了包袱,即便穿着锦衣华服,可内里起毛的中衣襟,还是出卖了他们的现状。
他们讨好她,不过是当她是一只肥羊,想从她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外男,是指没有血脉关系的男子,你们是骨血亲人,她为什么不见?你们在她失母之后的漠然,只顾自己,甚至以你们年长为由,将外祖母的嫁妆尽数瓜分。
后来,巴巴地想将她卖个好价钱,看她嫁到冯家嫡长房,过得富裕自在,你们又想从中谋利。是我娘看透了你们,不愿与你们亲厚。
你们不自省品行,就算我给了你们两个入白泽书院的名额,也兴旺不起来,即便为官,若无操守品行,也是贪官、腐官。”
冯昭眼神冷厉如刀,扫过余家几人,用手一指,“你们两个扶不墙的烂泥,去了白泽书院给我安分守己的读书,若敢打着我的名号行事,我就能灭了你。反正我们两家没有恩情,只有怨恨,弄残两三个人还真不是个事儿。”
她的声音阴狠无情,眼睛微微一眯,一道精光闪过,吓得余家几人心头一个寒颤。
大余氏更是惊得忘了呼吸,这丫头也太狠了吧,这可是她嫡亲的舅舅、表兄弟。
“给你们一处皇城宅子,是我最大仁慈,有一种人,若是今次赏了东西,下次不给,就会怨恨。所以,我对你们,不会第二次给东西,哪怕是一两银子。我帮了不相识的灾民,他们还能真心感激,可帮你们,只怕是心里嫌我给得太少。人心不足蛇吞象,实话告诉你们,对看人,本夫人除了看走了汪翰,还真没错过。一次再看错了人,为了不让人知晓,我会杀人灭口,也免让自己再多一个污点。啊哈哈……”
她一挥衣袖,张狂地转身。
二房冯崇俭一个哆索,低声对大余氏道:“她……她怎么变这样了?”
“誉国夫人被跟了几十年的陪房毒害,而那府里那么多经年的下人背叛,你以为,她眼里容得沙子。在经历了汪家的磨难,亲娘的惨死后,她若不能再有些手段,如何能活下来。”
冯崇俭低声道:“我可不想再见她了,看她的样子都怕。”
“你不想见,你当她乐意见你。现下与她亲厚的是三房的人,她连我的面子都不会给。”
大余氏是故意说给余大舅、余三舅的。
余三爷低声道:“爹,我……我还跟去?”
说好他们去跟腿帮忙,时间一长,表兄妹许能生出几分情意。
只是,余家太低估了冯昭。
他们以为冯昭和离,能看上他们年轻、英俊的儿子,且还是没婚配过的,就是莫大的荣幸。
错了,看上余家郎,是余家的荣幸,而不是冯昭的荣幸。
冯昭很是厌恶他们,是那种深加痛恶。
“三哥,没听她说的那些话吗?要我们去白泽书院读书,让我们别打着她的名头行事,我牢记这两点。那处宅子,是她给我们这房人在皇城落脚的安身处。”
余大舅连声道:“明明是嫡亲的外甥女,她怎么就不相信我们,光有宅子,没个皇城的田庄、店铺,这没进项可怎么活,怎么活呀?皇城买把青菜都得几文,真当是洛阳那小地方。”
冯崇俭道:“冯家是大家族,白泽书院的名额是在她手头,她今年能给你们,也是顶着冯家族老的压力。往后是万不会给你们了,毕竟余家也是每年有一个名额,好自为之罢。”
大余氏道:“我大哥为什么不愿把名额给你们二房?”
余三舅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大房的族长认为,他们二房的子弟没有读书天赋,将一门心思用在歪路上。
余大舅道:“他还不是偏大房的子弟。”
“余家嫡长房子孙确实比你二房有读书天赋,同等的年纪,人家是秀才,你们还什么不是;他们成进士,你们才是秀才。换作是我,也肯定愿意将唯一的名额留给长房子弟。”
说话的是冯崇俭,原来嫡长房的大侄女看不上他们啊,真是太痛快了,一家子穷得都置不起新衫了,居然还瞧不起他,说他是商贾。
他们是谁的后人,他们二房是商贾怎么了,这是凭本事赚钱,凭本事做的皇商,还凭本事得了皇帝亲笔所书的“大义商”匾额,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冯昆看到冯昭那样对嫡亲舅舅,很是讶异,但又听孟氏提过几嘴,说余氏在世时,就瞧不上她的亲兄弟,反而与大房的兄弟走得近。
冯昭从清风观里接出余氏的灵柩,一袭孝服,抛撒冥钱,走在棺椁左侧,便是冯昆亦换了孝服走在右侧,他们要步行远离皇城,才能重新上马车,每到城池又要在地上走。
通常严格的人家,是要求子女一路步行扶灵,像冯家只冯昭一个女子,只在人多的城池做做样子就行了,而其他地方时,自有小厮、丫头充当孝子贤孙,着孝服扶灵,这叫变通。各家都有这样的情况,通常不会有人点破。
冯昆亦是这样想的,待远离了皇城,他便道:“昭妹去马车上歇歇吧,这都走十五六里呼了。”
冯昭淡淡地看了一眼,“我要步行回太原。”
冯昆一脸惊色,“你……你不会当真的吧,步……步行?”
“待我累了,我骑马,马步是步,人步也是步,没问题。马车留给金桔、陶嬷嬷坐。”
陆妈妈留下来了,她得为陆平、红梅完婚,待二人成亲后,陆妈妈在晋国府先顶陶嬷嬷的差事,掌府里的庶务应酬,主要还得教红梅打理,将来冯昭归去,手里才好有人使。
冯昆无语望天:步行是这样解释的,这是歪理。
还真以为她要走回去。
冯昭还真是想的人走,而不是骑马,余氏、陶氏是她此生最敬重的,占了她们孙女、女儿的身体,就当尽一份孝,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从皇城走回太原,就算很忙,可这又有什么?她愿意。
碧心抱拳道:“夫人,你走路奴婢也走,你骑马奴婢方骑,你做什么决定,奴婢都支持,都站夫人这边。”
冯昭笑了一下,就当是强身健体了。
她指了指,“把陆妈妈为我预备的纱帷帽取来,现下天热,日头大,你们注意别中暑了,往后每天早晚,所有人都喝一碗避暑汤。这是我师父寻人开的方子,最是有用的。”
青丝取了纱帷帽,这样的帽子不是一顶,一样的素白帽足有五顶,便是碧心几个也各备了一顶,只式样不如冯昭这个,冯昭这个前头是一层轻纱,周围都是两层。青丝等人的全是黑色纱帷帽。
第一天,众人跟着冯昭的脚程。
第二天,冯昭下令坐车的先行,到了前头等着,可事先在野外驾锅煮饭熬避暑汤。
金桔、红霞、陶嬷嬷带上两个护院、小厮总是走得最快的,每日在前头做好了饭,熬了汤,他们才从后头过来。
七日后,陶嬷嬷劝冯昭坐车,冯昭不允,“我娘就我一个女儿,她是我此生最敬重、最爱的人,我想最后为娘尽一份心。”
金桔道:“一开始,夫人说马步也是步,你根本就是糊弄二爷的?”
“我不这么说,二哥能劝上好一阵,不是为了让他不说才这样,七天都走下来了,我会习惯的。”
陶嬷嬷见劝她无用,人家女儿要为亲娘敬孝,你劝不要敬孝,不是这个理儿,没瞧冯昆见冯昭执意如此,也开不了口劝人。
第一天,冯昭的脚走得又酸又痛;第二天,脚底起了脚泡,将血泡挑了,抹了颜道长给的药;第三新的脚泡再起,再挑……
余生骑在马背上,最初还想着冯昭与旁人一样,到城池走一段,其他时候就坐马车,可七日下来,冯昭竟然坚持了。他可是看到陶嬷嬷一边哭,一边给她挑血泡,劝了好几回,让她坐马车,都被冯昭给拒绝了。
随行的车上,有一车都是路上吃用的,避暑药材、防热风寒的药材、防蚊虫的香包,腌肉、米面等,到了城池就补充采买,一行足有近百人,这一路的吃的都在那辆车上,更有几口大锅、厨具。
陶嬷嬷劝不动冯昭,只每天盯着红霞给冯昭泡脚,挑血泡,再抹药。
红霞早前原在冯晚身边,现在顶了红梅的大丫头,自是更尽心尽力,别说洗脚,让她做别的她也乐意。
行路七天后,陆续有人中暑或热风寒,好在有现成的药,只是生病的人都上了马车。
红霞便是其间中暑的一个,瞧得陶嬷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恶:“就你娇气啊?夫人还走路,你一直坐车还中暑头昏,真是丢死人了?”
“青丝姐也中暑了,娘怎不说她?”
“人家走了八天,是顶着日头走的呢,你倒好意思提。”
红霞不说话了。
青丝依在车壁上,“夫人着人预备的草药,很是管用的。在我小时候,我曾看到种田的农夫,因中暑丢了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