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又怎样?”戚叁伍眼睛瞪得溜圆,同样一拍桌子。
“来了就甭想走了。”算命先生不甘示弱地瞪圆了眼。
两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肯让步。蓦地,两人同时噗嗤一乐,随即双双退后捧腹大笑,直到算命先生笑得连连咳嗽才告一段落。
“老周,你老了,眼都花了,连我都认不出了。”戚叁伍说。
“你才老了,瘦成这副模样,谁认得出来。”
小乙想:这几年,老师一直这么瘦,难道十年前老师是个大胖子?
“这是我徒弟龚小乙。”戚叁伍一巴掌拍在小乙的背上,疼得小乙直咧嘴。
老周楞了一下,又扶着眼镜端详了小乙一阵才笑道:“好啊,一脸憨厚相,是个好孩子。”
小乙又想:江湖人夸人都说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怎么到我,就成了憨厚相?
有了熟人好办事,片刻功夫,小乙就登记了信息,在武者名册里留下了一行规规矩矩的楷书:“二门龚小乙”。
“你进去领号牌吧,我留你师父说会儿话。”老周指着体育馆大门说,“在里面要守规矩,别冒失了。”
“也别受人欺负了。”戚叁伍补充了一句。
小乙刚走,老周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偏偏参加这届大会?上面派来的观察是贾衮。”
以小乙的耳力,他刚好能听清这句话,心里嘀咕:贾衮,家滚。这贾衮的爸爸一定是脾气暴躁的北方人。
按照指引,小乙拿着“502”号号牌,穿过体育馆大厅,走进运动场,等候“报名资格审查”。小乙问资格审查是什么,头戴方士巾、身穿运动服的指引人员没好气地说:“就是看你有没有资格参赛。”
运动场足够大,所以五百人在场中七零八落地各自聚成一堆,显得稀稀拉拉的。饶是如此,五百人的集会在小乙眼中已经是大场面了。
举目四顾,不见有任何接待人员,小乙就好像刚到新家的猫咪,既紧张又茫然。想要找人搭讪咨询,又怕随意搭讪坏了江湖规矩,让老师丢了脸面。于是,小乙便寻了个无人的地方,盘膝坐下,目光在场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米色夹克、马尾辫,这不是那个女大学生吗?她怎么也在这儿?”小乙一愣。
女大学生有着健康的麦色皮肤,五官不算精致,但十分耐看。她也是孤身一人,正盘膝坐在草坪上,做着和小乙同样的事。
蓦地四目相交,小乙忙低头,以免被对方认出来。然而,凭着一条细长的竹竿,女大学生已经认出了龚小乙,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你好,我叫夏千蝶,白天的事抱歉了。”女大学生是个自来熟,说话毫不拘束。
相形之下,小乙就不够大气了。他还没和江湖人打过交道,生怕出错闹笑话。同时又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考量,对眼前的姑娘抱着审视的态度。说起话来就显得生硬:“你好,谢谢。”
夏千蝶噗嗤一乐:“你好和谢谢可不是适合的词语组合。你不应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龚小乙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乙楞了一下,恍然大悟,“哦,对了,钱包里有我的证件。”
“呐,我得知道失主的名字,莫怪莫怪。”夏千蝶说,“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白天的事情是出于恶作剧还是别有所图?”
小乙又是一愣:“你怎么猜到的?”
“白天整蛊了你们一把,你们一定对此耿耿于怀。我不喜欢有隔阂的谈话,所以,我得向你解释清楚。白天的恶作剧不是针对你的......”
“那是谁?哦,是老师。“
“Bingo!”夏千蝶打了个响指,“你的老师戚叁伍是江湖中的名人,十年前因故退出江湖,如今突然来到武盟大会的举办地。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来旅游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重出江湖了。”
“老师为什么会退出江湖?他当年很厉害吗?”
夏千蝶手一摊,说:“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我是新闻学专业的,尤其对武者群体感兴趣。我很好奇他重出江湖的原因,当然,现在原因很明显。”她看着小乙浅棕色的眸子,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说“原因就是你”。
小乙被盯得有些狼狈,担心对方从自己眼睛多出的红血丝里,看出因感激而出现的润湿。
好在她停止了窥伺,接着说:“同时,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他的证件照和老照片的相貌差别还是挺大的,我在捡到钱包后,就整蛊了你们。”
“你很了解老师的过去?”小乙已经不在乎恶作剧的事了,他更关心老师的过去。戚叁伍从来没有做过边嗑瓜子边给他讲故事的事,他对老师的过去基本是一无所知。
“你身为徒弟,难道不知道老师的过去吗?”夏千蝶怀疑地盯着小乙的眼睛,看得小乙心里毛毛的。
半分钟后,夏千蝶垂头叹气道:“唉,看来你是真不知道。还以为能从你口中套出来江湖秘辛呢。”
小乙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夏千蝶玩味地笑了起来,“说得好像纯情的小男生。对了,你本来就是。”
“第一次混江湖。”小乙又恼又羞。夏千蝶的话直白得就像没开锋的刀子,不锐利,却戳得人生疼。
“好巧,我也是第一次。”
“可你不像啊。”小乙讶然。
夏千蝶竖起食指,认真地说:“信息很重要,提前掌握信息就能事半功倍。”
“好像很有道理。”
“你想不想和我共享信息呢?比如,我告诉你关于你老师的消息,你告诉我想知道的。”
“不要!”小乙斩钉截铁地说。
夏千蝶看他呆傻憨实的模样,以为能够轻易套出他的话,没想到被拒绝得如此断然,叫她意想不到:“为什么?”
“因为你的样子比我更心急,所以,你对我所求更多。这是吃亏的买卖,不能干。”
“看不出你还挺精明,这么一来,咱们可以建立真正的合作关系了。”夏千蝶被戳破了小心思,非但没有露出窘态,反而展露更加真诚的一面,“你好,认识一下,我是自由记者夏千蝶。来这里的目的,是揭开武盟这一民间组织的神秘面纱。你看到的武盟,是低调、廉价甚至不靠谱的。但这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武盟有着你想象不到的能量。”
这句话说到小乙的心坎里了。他根本不信让老师特意重出江湖的武盟,只是“民间武术爱好者联盟”。
“我可以考虑一下。”
“那好,大会结束前我都会在九重山。相信你在经历过武盟大会后,会愿意加入我们的。”
“加入你们?”小乙抓住了重点。
“实不相瞒,一个人信息搜捡能力有限。我们是一个力量不算强大,但足够专业的信息共享小组。”
“加入你们于我有什么好处?”小乙在买菜时养成了讨价还价的习惯。
“有用的信息资源。比如:门派典故,江湖秘辛,神兵宝藏……当然最重要的,是冰层下的真实。”
“就是江湖百晓生呗。”
夏千蝶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地说:“是,可以这么理解。武侠小说里,百晓生的作用你是知道的。”
“唔……我还是要考虑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定金之类的东西?”小乙搓着手指,一副贪婪的模样。
夏千蝶咧了咧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位来自市井的朴实少年。
“二门天下第一,你听说过吗?”
小乙点点头:“老师常挂在嘴边。”
“那是四十年前,江湖里人尽皆知。那时,二门有你师祖和你老师。然而,你师祖死后,二门天下第一的名头就淡了。直到十五年前……”夏千蝶停顿了,“你知道你曾有个师兄吗?”
“嗯,他姓骆。”
“十五年前,二门隐隐有重新崛起的迹象,就是因为他的惊才绝艳。可是,过刚易折,十年前,你的骆师兄得罪了人,然后失踪了。你的老师为了他,退出江湖。”
“老师真傻,半辈子都在为别人难为自己。为师兄退出江湖,又为我重出江湖。那老头子,以为他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吗?”小乙感到鼻子发酸,唯有抬头看着体育馆的圆顶方才好些。
“二门千百年来,一直与江湖若即若离。留下的影响和痕迹都不多,所以,信息搜集起来很困难。”
“十年前,老师得罪了什么人?”
“不知道。”夏千蝶无可奈何地手一摊,“但不难推理,十年前,二门的实力又有重回天下第一的趋势。能够让二门低头的,当然是更加厉害的人物。”
“比老师更厉害的,难不成是甲字位?”
“不是,十年前还没有甲字位,六年前才出现了一位。”夏千蝶摇头,“而且能让人低头的,未必是武功。”
小乙惊讶于“甲字位”的稀缺,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是不是只有当世的武道巅峰才有资格成为甲字位。”
夏千蝶的手又一摊,说:“不知道,待会儿你就能见到那位硕果仅存的甲字位。”
小乙感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仿佛刚被冷水浇熄的热情,再次冒出了火花,连眼睛都闪耀起期待的光芒。
嘟,悠长的哨声在运动场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主席台,一名身穿运动服、头戴方士巾的混搭青年站在台前,手持扩音喇叭发出指令:“所有人集合,按照标记站队,二十人一列!”
说完,混搭青年左右手连连挥出,将标有数字的标签分散地钉在主席台前的地上。
刚才还懒散地聚众聊天的人,立马像是打了鸡血,朝着标签所在跑去。
“快,我们也抓紧列队。”夏千蝶说。
“要守规矩啊。”小乙固然不明所以,但从众心理作祟,拔腿往人堆里挤。
不像小乙,大多数人都是有备而来的。之前扎堆在一起的人纷纷三五成群,仗着人多,迅速抢占标签所在队列。如遇到拦路的,二话不说,直接大打出手。赢的抢占地盘,输的接着去和别家拼抢。剩下的散兵游勇,没有能力和早有预谋的团体抗衡。要么见缝插针往队列的空隙里钻,要么和旁人乱战一通,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刚开始就乱得真如一窝蜂一般。
“有人了,去别处!”
小乙两人离主席台较远,所以没能占据先机。刚要顺着一条队列站队,就被堵在队列最外的胖子喝住了。胖子嗓门和身量一般大,吼得小乙一愣。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一男一女趁机钻进了队列。
“愣着干吗?这就是资格审查!”旁边的夏千蝶,径直朝胖子背后的空位蹿去。
“有人了,没听到嘛!”胖子张开双臂,如相扑运动员般堵在空位前。
夏千蝶置若罔闻,一猫腰,从胖子手臂下钻了过去。同时,脚下一勾,反手拍在胖子后腰,轻描淡写地将二百来斤的胖子摔了个狗啃泥。
“漂亮!”小乙心里叫着好,紧跟夏千蝶的脚步。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两道身影早就瞅准时机,咿呀咿呀地占据了夏千蝶背后仅剩的两个位置。
小乙得知排队是和资格审查挂钩的,当下也不敢轻慢。倒提着竹竿,另寻空位。
然而,此刻所余空位不多,参赛选手之间的争斗更加剧烈。已占据队列的,甭管刚才是不是打得骂娘,立马成了同气连枝的生死弟兄,合力防备扑上来强抢的武者。不在队列之内的,直接陷入了乱战。有的集火强者,有的袭击弱者,除了自己之外,都是对手。不管对方是谁,先打趴下再说。
一条身长两米的壮汉,兴许是觉得小乙弱小,拦住他的去路:“小朋友还是回家吃糖吧,我可是庚字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排位,庚字位已经算是老道武者了。
可是,小乙才不管对方是什么级别的武者。他是来参加大会的,可不是来观光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拦着他参赛。
见小乙混不在意自己,壮汉面露凶光,伸出大手去捉小乙的脖颈。满以为一把就能将他拎起来,谁想在他出手的同时,小乙倒提的竹竿已点在他的腋下。
壮汉顿时觉得腋下一麻,整条手臂便没了力气。他以为小乙用毒,赶忙向后跳开,并查看腋下,竟连半点伤痕都没有。
“小子有古怪,先干掉他。”
听到壮汉招呼,立马凑过来四条汉子,挡在小乙的前路。壮汉也同时堵住了小乙的后路。
五人围攻自己,小乙的嘴角反而微微勾起。他兴奋地正手握住竹竿,如同正手握剑。
时间稍纵即逝,所有人都显得很急躁。没有人再说什么江湖套话,直接开打。正面四人动作整齐划一,显然师出同门,因而配合相当默契。虽然有人使拳、有人使脚,却如同一人有人四手四脚,同时攻击小乙的各处要害,不留丝毫空隙。背后壮汉一条手臂正麻木无力,便单拳捣向小乙后心。
不过,五人的合击,在小乙看来不但破绽百出,还慢得如龟速。
啪啪,小乙凌空踢出两脚,前后两人应声倒地。其余三人的动作为之一滞,可小乙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在落地前的短暂时间里,小乙手中竹竿电闪般击出,又是啪啪啪三声,打在三人脑门。
待小乙落地,围攻五人中,两人倒地,三人抱头蹲地。
在旁人看来,从小乙跳起,到五人倒地就是眨眼的功夫。因而有人失声喊道:“快来,他一招打倒了五人!”
“什么一招,我明明打了五下。”小乙差点没得意地笑出声来。
二门没有招式,所以他的动作称不上招式,仅仅是出于基本功的条件反射。一旦把身体开发到了一定程度,并遭受了无数招式的殴打,身体的自然反射就能破解万千招式。
然而,高超的武艺没能吓退其他人,反而引来了更多人的围攻,牢牢堵住了小乙的去路。
一名尖嘴猴腮的人笑着说:“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武功了得,实在了不起。只是,不知道能否让兄弟们一次。毕竟,以小兄弟的实力和年纪,什么时候来取排位都是随意的事。”
“凭什么?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小乙不乐意地说。虽然他奉行孔白花的理想,但他并不认为强者扶助弱者,可以和纵容弱者画等号。
“好大的口气,不如由我来领教下你的高招!”一名粗鲁的人说着攻了上来。
从出拳可以看出,粗鲁汉子要比方才的壮汉略微强一些。但无怪二门是天下第一,小乙十二岁就已经在挨这种程度的打了。老师还美其名曰,喂招。
小乙手中竹竿若有意若无意地向着汉子的来路一点。似是猫咪觉察到危险,不等被竹竿点中,汉子就强行停下脚步,上身向后一仰。竹竿贴着他的鼻尖擦过,让他立即感受到了麻木的感觉。汉子知道要糟,不敢等小乙接着出招,直起身后连退十步。
虽是春意料峭,但他的额头已是涔涔大汗。
尖嘴猴腮和粗鲁汉子熟识,也看出了小乙的本事,便谦卑地笑道:“小兄弟,且再听我一言。咱们都是落魄的武者,生活已然不易,练武更是艰难。来此地,无非是混个排位,每月领仨瓜俩枣,贴补家用罢了。”
小乙被他们围得密不透风,踮着脚尖也看不到场上空位情况,心头越加急躁,语气就显得不奈:“怕艰难,就别练武了。”
这话就触了众怒,有人就怒道:“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老子们一面是祖宗留下的技艺,一面是家里头的担子,我们哪个都抛不掉!谁怕那鸟艰难,可是家里人扛不住!”
小乙闻言一怔,他想起了孟红。小时候,为了让他学武,一天打三份工。直到现在,妈妈和老师都不敢铺张,为的就是给小乙提供有益身体强壮的补品。穷文富武,古来皆是如此。
再看围住自己的汉子,看着个个或强壮或健硕,但无人脸上不是沧桑和风尘,衣服不是简朴和破旧。
有人也不耐烦了:“和他讲理有个鸟用,赶紧解决了他去抢位置,可别让人占了先机。”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更有人急躁地扑了上来。尽管小乙刚对他们产生了共情,但也不能因为别人有点道理,就坐等挨打。于是,竹竿斜指地面,凛凛然不惧。
忽然,一声哨响——嘟!
混搭青年说:“到此结束,没排好队的离场!”
“怎么这么快?”
接着一阵茫然,一片哗然,一脸凄然,一声怆然,一起寂然。
当,竹竿落地,侠客之路刚起步就面临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