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极好,挂在天上的不是妖红的天空山,而是皎洁的白玉盘,只差眉笔浅淡的一抹就会成为无暇的正圆。
小乙沿着青砖古道,一路拾级而上,忽而转向,踅进极霞宫前的一条岔路。道路曲折蜿蜒,两侧松柏交错,月光穿过枝叶,洒落一路碎光。好像茶叶蛋,小乙这么想着,踩着月影,一路走进桃花林。
桃花缀满枝头,大多含苞待放,差几日才能开得绚烂。
在花林深处,有一泓桃花潭。潭边,张衢亨手持桃花枝,拨弄潭中休憩的锦鲤,蓦地听到脚步声渐近,欢喜地丢下手中花枝,转身去迎。
“我当你不来了。”说着话,他的嘴巴已经润湿了。
“怕肉香引来保安,所以,我等天黑才敢开始烹饪。”小乙将手提袋递给张衢亨。
张衢亨夺过手提袋,打开一看,不无失望地拿出一个饭盒说:“这么少啊。”
拜托老周买了整整两斤的上等猪五花,先炸后烧,做出一斤四两的精品红烧肉,搁饭馆里够四盘的量,居然还嫌少?小乙觉得张衢亨贪得无厌,决定教育教育:“肉贵精而不贵多——喂,你听我说!别只顾吃,用筷子、不要用手!你慢点吃,汤汁涂了一嘴......”
片刻后,张衢亨唆干净手指,打了个饱嗝说:“这是传说的红烧肉吗?我只在菜谱里看过,一直以为是鸽蛋和翡翠豆腐那种滑腻的味道,没想到居然是香甜、滑烂、入口即化,简直太美妙了。你知道那本菜谱吗?可好玩了,它记在藏书阁的一部武功秘籍里。那部秘籍是残缺的,关于武学的部分极少,却记载了大量菜谱。我怀疑,这门武功的创始人,是不是练了半道武,觉得厨子更有前途而选择了改行。不过,菜谱写得极诱人。我给藏在枕头里面,每天晚上都拿出来偷偷看一篇菜谱,越看越馋。可是,始终吃不到。”
“什么人会觉得当厨子比练武更有前途——”话说到一半,小乙想到兼职卖早点、送晚餐的自己,躲在艾县卖馄饨的老师,以及无数位名垂厨林的列位祖师,还有那神乎其技的烹饪技巧,恍然明悟,“那本菜谱里,红烧肉是不是要先将五花肉用五成油温炸至金黄?”
“你怎么知道?”
“秘籍是不是叫......”一个名字在小乙口中呼之欲出。
“如意食单啊。”
“祖师啊,你们怎么能把秘籍乱传?要是被外人学了去,我们后辈都不好开店挣钱了。”小乙没把心里话说出口,面露沮丧地说:“那里面的菜谱学了没用,多学学武功。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
“我从没想过学烧菜。”张衢亨认真地说。
小乙拍着胸脯,暗自侥幸:还好他对烧菜不感兴趣,不然又多一个抢生意的。
谁知他下一句话差点令小乙跌一个趔趄:“烧菜都是厨子的事,我不需要干。”
万恶的有钱人......小乙在心里把天下富人诋毁了一通,说:“整整两斤肉都被你吃,看来明天我要多准备些了。”
张衢亨拍拍肚子说:“再多我就吃不下了,明天做鱼肉好吗?”
小乙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收好饭盒准备离开。张衢亨却指向相反的方向说:“这边有一条鲜有人知道的近路,明天山门被封,你可以从这里上山。还有......算了,那帮人不会半夜来这里的。”
老师嘱咐过,不要掺和到极霞宫的事里。所以,小乙没追问“那帮人”是谁,向张衢亨道别后就从另一端的近路下山了。
说是近路,其实是一条陡峭的险路。入口被灌木丛半遮半掩,一条坡度很大的阶梯笔直插入茂林深处,从高处看根本看不出其下还有一条道路。
因为陡峭的坡度和树木的荫蔽,所以,才下几个台阶,再回头,就已经看不到桃花林的影子了。所幸月光明亮,还能看清台阶。但小乙在心里已经骂了张衢亨无数遍,从这条路上骨碌下去,恐怕连尸骨都没人能看到。而令小乙满意的是,道路出口不在山门处,而且毗邻体育馆,脚程少了不止半小时。所谓近路,也算差强人意。
隔着老远,小乙就听到了张四爷愤怒的咆哮:“上了付江流那老匹夫的当了!”
快步走进老周的平房,果不其然,四个人又喝上了。小乙搞不懂这帮老头子怎么能把言行不一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表面教导后辈要遵规守纪,转头就把规矩破得渣都不剩。不许吃肉,不得饮酒,说好的九重山规矩呢?巡夜的保安都哪去了?
见小乙进来,孔八爷乐呵呵地招呼他就座:“快来,老戚卤的猪头肉真不错。”
“那是,我挑的猪头可是最肥的。”老周的脸被酒浆熏染得通红,“对了,骨头别乱丢。我明天要偷摸带出去扔掉,被人发现了容易惹麻烦。”
戚叁伍点指老周,笑道:“人老成精,啥事都得捞点好处。咱们已经承你的情了。”
老周讪笑道:“哈哈,生意做久了就爱算计,见笑了。”
“对了,周伯给那抢生意的卦摊撵走没?”小乙坐下来问,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好消息。那摊主直接戳穿了自己心思,让自己准备好的攻击性言语全都说不出,憋得好难受。
“已经说开了,提携后辈嘛,是我们老头子应尽的事。”老周大有一笑泯恩仇的豪情。
小乙挠着头,心说白天还气得恨不得把对方剥皮蚀骨,怎么转眼就换了一副态度。
张四爷忽然把酒盅往桌上一顿,说:“提携后辈......这回老张我可误了后辈了。”
小乙注意到张四爷移来的目光,心惊地问:“张伯,跟我没关系吧?”
“嗨!都是付江流那老混账,评定你的第三场成绩时......”张四爷把投票的经过叙述一番,“虽然付江流投了你合格,但我跟老孔也都欠了他的人情。本来以为这个人情是要日后还的,谁知道他今晚就用了。这老混账!二百七十八人进入初赛,偏偏你的对战选手是手术刀托马斯!”
“才二百七十八人进入初赛?”小乙因为前半句话而震惊,却没有在意后半句。在他的认知里,诺派武者普遍弱小,不管手术刀托马斯是谁,他都不需要太过在意。
“因为参赛名额增加,所以预选赛通过率降低。本来,我们预计能有两百人进入初赛就不错了。如今看来,这次比赛的俊杰不在少数。比如那个夏千蝶,无门无派,功夫底子却不差,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而这个托马斯......”
“怪不得夏千蝶有本事把我和老师耍得团团转——哎呦!”
小乙的话被戚叁伍的当头筷喝打断:“瞎说什么,谁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至于托马斯——”
张四爷打算接着说托马斯,孔八爷插嘴道:“小乙,快说说,夏千蝶怎么耍你们了?”
小乙被戚叁伍的眼睛瞪得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托马斯——”张四爷说。
孔八爷再次插话:“不怕,有我罩着你。”
“我——”小乙看看戚叁伍,又瞅瞅孔八爷。说是肯定不能说的,孔八爷罩得了一时,又罩不了一世,可如何搪塞过去,是个难题。瞧孔八爷的模样,定要刨根问底。
“那你跟我到别处,偷摸跟我说。”
“够了!”张四爷声量抬高了好几个分贝,“小乙,你先听我说,关于托马斯的事。”
小乙如蒙纶音,赶忙搭话:“张伯,托马斯是诺派人吧?听说诺派人不擅长武功。”全然不给孔八爷插话的余地。
结果,戚叁伍找准机会说:“笨蛋小子,谁跟你说诺派武者都不济事的?手术刀大名,近几年如雷贯耳,这托马斯——”
“听我说!”张四爷恼了,瞪着戚叁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托马斯今年三十岁,传承自新兴武术组织‘手术刀’,目前任伊戈尔保镖公司的搏击顾问。”
听张四爷一口气道出托马斯的简介,小乙有些迷糊:“手术刀什么的没听过,伊戈尔倒是听过,艾县最高档的小区号称聘请了伊戈尔保镖公司的专业保安。”
“艾县那是伊果尔,欺世盗名的山寨货。”戚叁伍注意到张四爷狠厉的眼神,“我不说了,你来讲。”
“手术刀,最初是一帮医生创立的武术同好会,初衷是将医学知识与武术相结合。本来是小打小闹,直到几年前,一位武学世家子成为手术刀会长,将擒拿术与解剖学融合到一起,凭着狠辣的手术刀拳法挑掉了数十家武馆,令人闻风丧胆,从此手术刀名声大噪。
“世家子招术虽然狠辣,但为人宽厚磊落,非常讲究江湖规矩。被击败的武者大多心服口服。可坏就坏在他的为人上,这位世家子不藏私,将家传绝学和手术刀拳法的精髓,不分良莠,全都传授给手术刀成员,并称:只要能赢得了他的都能坐会长的位子。
“如果手术刀还和之前一样只是个同好会的话,那这么说没有问题。可是,当时的手术刀规模已经非昔日可比。于是,托马斯等人就起了坏心思。三年前,他与几名同伙,向世家子挑战。没有人知道比斗的经过,只知道,当天,如同一摊烂泥的世家子被丢出了手术刀会馆,四肢骨骼断成数节,骨关节全部错位,俨然成了废人。“
“这是欺师灭祖,天理难容!”小乙愤然道。
“是善人的话,就不会加入伊戈尔保镖公司了。这家公司简直就是恶棍的集散地,唯诺派的马前卒!”
“老张,别激动。”戚叁伍说,“七老八十了,还热血得像个青年人,小心脑袋里的血管爆开。”
小乙问:“我只听说过主张传承鸿蒙思想的鸿派,和主张发掘诺亚科技的诺派,还有主张两者取长补短的融合派。唯诺派又是什么?”
戚叁伍说:“任何派别都有激进者,认为对立的一方都是错的。唯鸿派和唯诺派就是两派激进者的统称。只不过,现在鸿派式微,唯鸿派几乎被唯诺派消灭了。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激进者都是被目的冲昏头脑的傻子。”
小乙默默应了一声,听张四爷接着说:“托马斯因为内斗失败,被赶出了手术刀,加入了伊戈尔。可是,他不甘心,这两年一直以手术刀为名四处挑战,打算把原来的手术刀比下去。本来他不是武盟的人,一直在武盟外的武馆间挑战。去年,他忽然夸下海口,要一路杀进武盟乙字位,以大胜之势夺取斗胜大会冠军。从我得知的资料来看,单论外家功夫,他至少能达到丁字位的水平。”
“等等,武盟乙字位就能夺得斗胜大会冠军?”
四个老头相视微笑,孔八爷说:“斗胜大会就是过家家,武盟武者大多不屑于参加。凭你现在实力,杀进百强不是问题。”
“那为什么武盟成员不去参加斗胜大会?”
“丙字位以下是被允许参加的,丙字位以上......呵呵,你猜得到为什么武盟叫民间武术爱好者联盟吧?”孔八爷神秘地说,“这是上代遗留的问题,你不必过分深入。”
越不让深入了解的,越是惹人好奇。小乙的心里像是被猫爪挠着:“我不懂,大家都喜欢看斗胜大会,为什么让武者去展示顶尖的武学?”
戚叁伍说:“侠以武乱禁,武者太强容易招来非议。所以,我们得隐。”
孔八爷苦笑着说:“他还是个孩子......”
“现在告诉他,免得他将来太招摇。”
小乙抓着头,还是觉得把强悍的武者隐藏起来,是件不公平的事。如果当年的孔白花是实力更强大的人,那么会不会就不会死,会不会更有号召力?侠真的只会以武乱禁,而不会仗义而行,扶助弱者?小乙不这么认为,“隐”而不发,是没有意义的。除非......小乙不敢再往下想,张、孔两位这样的武者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是他知道白天见到的摊主是特人科的监督员,那么他就不得不深入想下去了。
“还有一个问题,武盟大会应该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参加的吧?我......二门起初被不许参加......”
张四爷说:“嗨,上面的不只有鸿派。还有诺派......谁知道他们跟伊戈尔有没有利益瓜葛。”
“说回托马斯吧。”戚叁伍说,“手术刀——我不说,你来讲。”
张四爷讪讪一笑,说:“我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付江流有意为之。他打一开始就打算让小乙通过预选赛,然后在初赛中使绊子。说是抽签决定比赛双方,可看得出,任何一组比赛双方都势均力敌。唯有小乙面对的是托马斯。刚才也说了,托马斯的外功至少是丁字位水平,小乙遇上了能够勉强应付。但你们相信这么一个狂妄的家伙,不懂得使用内劲?假如他内劲不弱,那么他的整体实力就是丁字位以上。小乙能应付得了吗?关键手术刀拳法狠辣非常,专攻人体骨骼关节,托马斯又是恶贯满盈的家伙,与他交手的没有能够全身而退的。这是付江流有意要害小乙啊!”
“他真......真有这么凶残吗?”小乙心里发虚,想到浑身骨节被错开的痛苦,就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
老周说:“要我说,不如下一届再来......”
孔八爷说:“这一届还有我跟老张罩着,下一届他恐怕连预选赛都进不了。”
戚叁伍斩截地说:“小乙有丙字位实力。”
“真的?”小乙面露惊喜。
“你就当真的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