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做什么?”春娘端着手进了浴室,见那两个眼窝浅的小妮子正作贱那小东西。
“你们以为被顶楼那位相中了是什么天大的福分?”春娘冷冷道:“还愣着干嘛?还不把人收拾妥帖送楼上去?”
“是是……”两人七手八脚把人擦拭干净了,换上干净衣衫。正要把人带走,春娘冷不丁道:“慢着。”
那小东西脖子挂着一条红绳,绳上串着枚漆黑如夜的指环,指环上流荡着如月光莹润的流云纹。
流云指环。
春娘捻着那指环,这东西她曾见过,傅家少主手上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指环。
她竟是平阳坞的人。
春娘愣愣地望着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傅流云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丫头?
花萼楼,顶楼。
窗户洞开着,窗台上摇曳着一盆硕大的莹白的花。流光烁烁,漱玉花开。
白色帷帐里,那丫头纤眉微蹙,陷在柔软的锦被中,紧紧抓着那被角。
除了那双眼睛,再无一处似她。
花雪月微微俯身,目光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只见那一道道如小蛇般曲曲扭扭的伤痕,狰狞而又醒目地横亘在她白皙娇嫩的肌肤之上,似在他的心上缓缓爬着。他伸出手轻轻抚触着那道伤,不真实的触感,似一把锋利的剑,轻轻割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处。
“阿绾,阿绾,救我,救我!”她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攥紧他的一根手指。
花雪月心中一阵激荡!
“你到底是谁?”他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
“别碰我!”那女孩儿哀嚎尖叫着,目露凶光,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上。
只见那花雪月如同一片轻盈的花瓣,脱离了花枝的束缚,以惊人的速度猛地撞击在了窗台之上。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窗户瞬间被他撞碎。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推下窗台,与那正值花期、娇艳欲滴的漱玉花一同坠落而下。
她……怎么会……
花雪月无端地挨了她一掌,他毫无防备,怎料得她会如此?他想不明白。这世间竟有人能伤得了他!
她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人从窗边坠落下去,忙跳起来,迅疾冲到窗边,伸手救人时,那人已飘零而落。
她做了什么?
想也不想,纵身跳下,伸手去拉那人。
花雪月更未料到她竟然愿跳楼救他,见她坠落,忙跃起,张开双臂,将人接纳在怀,翻滚于地,撞倒花栏下几十盆花。
“找死啊!?”花雪月见她额头撞在花栏上,鲜血淋漓。怒不可遏,怒急攻心,胸中剧痛,哇的一口鲜血吐在那鲜艳灼目的花丛之上。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吓坏了,忙不迭地道歉,歉意满怀地去拿他。
花萼楼中寻欢之男人、卖笑之女人听到楼外动静,争相跑出观看。
花雪月捂着胸口,拽着那丫头纵身离去。
夜色清冷。
花雪月拖着她在长街上狂奔不已。
“我跑不动了,你……你跑什么啊?”她定下脚步,再不肯走。气喘吁吁。
花雪月望着月之下头发凌乱光脚狂奔狼狈至极的丫头,月光如水洒在她潮红的双颊之上。这丫头内力之深不可测,她自己却丝毫不知,甚至完全不知如何运用。但她打他的那一掌,却是结结实实,实实在在的。他竟然被她重伤!他把手里的一支弩箭掷在她脚边。
“有人想杀我,我受伤了,得找个地方疗伤。”花雪月抬头望着那高大的牌楼,二人一路狂奔,竟到了这平阳坞。
平阳坞,西院。
这小院子已荒芜一年多,杂草丛生,鲜有人来。
花雪月气哼哼地坐在那木床之上,欲调息疗伤却不能,想到自己居然跟着这丫头钻狗洞躲进这小院子来,就气得想死。
“你是怎么出的谷?”他冷不丁地问。
“你说什么?”她躬身整理着床铺。
“落云谷被人一把大火烧了精光,我还以为你……”他早该想到一个人突然变了容颜,除了他花家的易容丹还能有什么?加之这丫头对平阳坞如此熟悉,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慢慢站起来,逼视着她。“你为何装作不认得我?”
阿七吓得跌倒在榻上,“我……我……”她捂着脸,不敢看他。“我怕吓到你。”
“怕吓到我?你心肠还真是好啊!”他轻叹一声,盘腿坐了下来,打坐,调息。
她倦极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软绵绵地蜷缩在那张略显破旧的床榻一角。回到平阳坞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院里,那颗一直以来如同浮萍般四处飘零的心,此刻终于得到了些许慰藉,稍稍安定下来。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都抛诸脑后。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窗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落进屋,形成一片片银色的光斑。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尘土气息和陈旧的木质香味,恍若隔世。
花雪月侧目望着脚下缩作一团的小丫头,拉过被子搭上。起身,推门而出。
月色如水,树影婆娑。
落雪轩依然如初,院中的白藤簌簌飘摇。
物是人非,事事休。
当年佛堂一场大火,焚毁了大半座落雪轩。傅叶鸣后来着人将这落雪轩重新修缮一新。但这里依然冷冷清清,人迹罕至。
江湖传言,平阳坞闹鬼。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人心皆似鬼。
他才活得人不似人,鬼不信鬼。
“阿素。”佛堂前供着她的画像,发髻高耸,面如秋月,眉若刀裁,双眸似星辰,笑靥如花,衣似霓云。
香案前的花是新鲜的,酒水和供果亦是新鲜的。
只是香已燃尽。
至少,这地方还有人在心中念着她。
花雪月燃了香烛,对案遥拜,双泪暗垂。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可是,可是……
他为何下不去手?灵珠就在眼前。明明唾手可得。
扑通一声跪倒在那绣满九转金莲花的蒲团之上,伤心欲绝。
“谁……谁在那?”一人提灯站在佛堂之外。
花雪月全不搭理,他只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之中。
平阳坞的管家刘全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这佛堂寻常没人敢来,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竟敢半夜出现在佛堂。
“鬼啊!”刘全尖叫着丢下灯笼,落荒而逃。
一张紫色的鬼脸赫然映着氤氲灯光。
月色照着他凄凉的身影,花雪月提着一枝雪白的藤花,回到西院。
他把藤花放在她的枕畔,她沉睡的样子比花还美。
那一道疤痕……
他慢慢伸手抚摸着那道紫红色的疤痕,那紫红的皮屑纷纷碎落。一张完好如初莹白如月的漂亮脸蛋。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角,掌上的刀伤,已然消失不见。
那惊人的恢复能力,令他惊诧不已。
所以,传言是真的,灵珠之力果真不容小觑。
竟然是真的。
这个毫不懂武的丫头,以一掌之力,重伤了他。
是灵珠之力。
他心中一荡,拔出利刃,直抵她胸口。
取出灵珠,便可救活阿素。可是,她会死。
她会死的。
剧烈的疼痛,自胸间狂涌而出,哇的一口鲜血,吐在纱帐之上。
他摔倒在床榻之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快走!快走!走啊!”花雪月咬牙切齿,将那利刃扔在榻上。
他怕自己忍不住要下手取她小命。拖着她,推下床榻。
“前辈,你怎么啦?你受好重的伤。”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拉他。
“滚!滚啊!”他发狂地叫着,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过去。
“前辈!前辈!”阿七拉着他,泪落如雨下。是她伤了他。她把他打下了花萼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喂,你别死啊!”她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药。一无所获。
她记得院墙角落里种了一片药圃。
天光渐亮。
炉子上煎着药,熬着粥。她守着两只炉子,困得像小鸡食米。
小心翼翼地沥出药汁,拿碗装了,端进房内。
那花雪月鬓间的头发白得更厉害了。
“前辈。”阿七放下药碗,费力地将他扶起来。“我煎了药,你喝点儿吧!”
花雪月倚在她身上,一口口喝着她喂下的药汁。
“你哪来的药?”花雪月皱着眉,药汤里有当归,香附,桃仁……还有一股奇怪的血腥味儿!
“后院有药圃啦!我医术不精……不是,我不通医理,只记得药书上的药方,你不会怪我吧!”女孩儿放下药碗,目光悠悠荡荡地望着他。
“你受伤了?”花雪月捂着胸口,瞥着女孩儿手指上淡淡的伤痕。
“不小心弄到的。”她讪笑着,将手指藏起来。“我熬了粥,我想你也饿了。”她起身,将那菜粥端了过来。
两个人坐在桌前喝粥。
花雪月憔悴了不少,脸色苍青,唇色煞白。
“是不是好难喝啊?”她呵然一笑,盯着他看,“抱歉啊,今天只有这个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金叶子什么的。”
“没有。”花雪月冷冷道,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喝完那碗菜粥。
唉。她长叹一口气,早知道就把那四儿的金叶子留下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她下意识地捻着脖子上的指环。这玩意儿应该值不少钱吧!
从狗洞爬出来,直接通往九州城东区主街。沿街找到一家当铺,当着那小伙计的面,将将那指环从怀中摘下来,呈上。
“这个能当多少钱啊?”她盯着小伙计的脸,惴惴不安。
小伙计提着那红绳,捻着那温润的指环,非金非玉,非木非石,上面还残留着那姑娘的体温。她蒙着面纱,真容难辨,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
“你这东西,我看不出是啥材质。”小伙计把指环扔还给她,“你要是有什么金啊玉的当给我们,我还好出价。这个东西,我可不敢收,请自便吧
!”
“哎,你再看看嘛!给三五两银子便行,我急用钱……”她急急切切道。
“走吧走吧姑娘!别在我这胡搅蛮缠了,鄙铺还要做生意。”那小伙计推搡着将她撵出门去,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看你相貌俱佳,小爷给你指条明路,看那边,那座楼,看到没?”
一座飞檐翘角的高楼矗立在闹市。
那是花萼楼。
小伙计嬉皮笑脸,“那便是咱九州城的销金窟,有钱的主都往那里跑,姑娘家想赚钱还不容易吗?”说着便伸手来扯她的面纱。
她气极,侧身避开,拽着那红绳,掉头离开。
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戴着幕离,迎面走来。
“他不识货而已,这物件我要了。”那女人音色冷清。
“我不卖的,我只是暂时质押。等我有了钱还要赎回的。”女孩儿拽住那红绳上的指环。
“我家小姐要出阁,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绣娘,我看你这面纱上的绣花挺别致的,你自己绣的?”白衣女人透过幕离望着那双眼睛。
“绣花我略会一二,可嫁衣,我没绣过。”她低垂着头,目露羞怯。
“不如,你跟我过府一试。我们要得急,工钱嘛也给的丰厚。”女人淡淡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地荷包。
她心动了。盯着那只绣着一朵雪白桔梗花的荷包,那里面沉沉的银钱打动了她的心。她急需要钱买药给那花雪月治伤,更需要钱买吃食。
“那……我试试?工钱怎么算?”她轻声问。
“只要按时把喜服绣好,五两银子。”女人淡笑着,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手上。
“这是何意?”她不解,瞪着这个莫名出现在她面前的女人。
“姑娘遇到难处,我不过急人所急。你先随我到我们家看看图样。”那女人引着她穿过闹市,路边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女人上了马车,笑吟吟地拉她上了车。
马车很宽敞,铺着厚厚的锦缎。车厢里摆放着一张小小的茶几,几上摆放着红泥小炉茶壶茶杯一应茶具以及一只三足兽纹铜香炉,茶香袅袅,香烟阵阵。车壁四角挂着琉璃莲花灯盏。
“我们宅子就在前面,有一段路程。”白衣女人摘下幕离,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敢问主家贵姓?”阿七问道。
那漂亮女人递过一杯茶。阿七接了,看着碧绿的茶水,并不喝,轻轻放在面前的小几上。
“姓方。”女人阴恻恻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