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从院子外走了进来,放下手里的装着水果的水晶盆子。
“你来做什么?”阿九没好气地道,扶着他往屋子走去。
“他怎么啦?他的眼睛……”阿七跟着进了屋子。
阿九扶着他躺在榻上,全不给她好脸色。
“你不必假惺惺来关心他,平阳坞不欢迎你。”那少年冷冷地推开她,她撞在桌上。
那伏在榻上之人形容憔悴,只是拼命地咳嗽着,一言不发。
一青衣小婢端来一碗浓黑的药,阿九接了药,蹲在榻边,“爷,吃药了。”
“拿走。”他剧烈地咳嗽着,捂着胸口,半死不活地趴在榻上。
“爷,您老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就喝一点点,小半碗?”阿九试图劝服他。
啪的一声!他抬手打掉药碗,浓浓的药味儿弥漫散开。
滚烫的药汁溅了她一身。
“爷,你这是干嘛?”阿九气得脸都绿了,蹲下收拾那些碎瓷片。
“滚!”他大声叫着,抱起身下的方枕便胡乱扔过去!
阿九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坏了?
她蹲在地上,将地板收拾干净。
那人发了一顿脾气,便也安静下来。
她坐在榻边,看着他孩子一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心乱如麻。是因为她,他才变得如此吗?
起身回到院中,药炉上还温着半钵药。她把药加热了,拿药盏装了端回屋内放在榻前小桌上。
“阿绾。”她轻轻把他扶起来,将那药汁一匙一匙地喂进他嘴里,“这药是不是很苦啊?”
他皱着眉喝掉那碗药汤。
阿七洗干净那药盏,将厨房清洁干净。见案台上有磨好的面粉,便摘了墙角的野菜,焯过水,剁烂了打了数只鸡蛋和面做成面团,贴在热锅子上烙成一只只金黄的鸡蛋菜饼。又熬了一锅粥在炉子上温热着。折腾了半晚上,腰酸背痛。
透过窗,看着方榻上的昏昏沉睡的人,满心疲累,转身离去。
好在,墙角那狗洞还安在。
钻过狗洞,出了院墙,人已站在长街之上。
慢慢走回家。
青鸾鸣凤提着灯笼满大街寻她。
“姑娘,你去哪啦?”青鸾忙来扶她。
“这是怎么啦?”鸣凤看她满身污渍,一脸疲倦。
“我想沐浴。”她满脸倦色,进了宅院。
青鸾准备了干净衣物,鸣凤准备了满满一桶热水。
她把自己刨光了,浸泡在浴桶之中。水汽氤氲,昏昏欲睡。脑海中一直流荡着那些破碎的画面,流荡的雪色纱帐,红衣少年,缱绻缠绵,生死相依。那夜,他破窗而逃。只留给她一个绝情的背影。
泪水簌簌而落。
和衣而睡,孤枕难眠,辗转反侧。
她掀帐而起,坐在书案前,翻看着手边的一本又破又旧的书,提笔写下一笺药方。他的病,越发严重了。那些庸医,哪里是在治病?她把药方压在茶杯之下。
青鸾推门而入。
“夜深了,姑娘怎么还不睡?”那女人披衣擎着灯盏进了内室。
“我困了,你也早些睡吧!”她入了被窝,昏昏地道。
“姑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啊!”青鸾还待说什么,见她已入睡,叹了口气,便提灯离去。
“她这一晚上都去哪了?”鸣凤站在屋檐之下,灯光幢幢,影影绰绰。
“不晓得,我在她桌上看到一张药方,我怎么不知她生病了?”青鸾进了屋,脱了衣服,钻入被中。
“她生病了?”鸣凤问,灭了灯,房中漆黑一团。
“看不出来,少主关照过,她身体要有个小灾小病的,就请药王谷药铺的人来瞧。”
“睡吧睡吧困死了!”鸣凤不耐烦地道。
第二天一大早,房间里又空空如也,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我出去一趟,勿忧。阿七。”
平阳坞,西院。阳光璀璨。斑斑驳驳的阳光从树梢跌落,紫红的药炉上冒出氤氲热气。阿七守在炉子边,时不时地揭开盖子来查看一下药汁。
“又钻狗洞了?”阿九端着茶杯茶壶出来,在院子里清洗。
“都没门。”她嘀咕着,沙哑着声音。昨晚大概着了凉,看药煎得差不多了,将药汁沥了出来。
“昨晚,爷睡得很好,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早上还吃了不少粥,还吃了好几只烙饼。”阿九讪讪地望着她。
“那就好。药煎好了。他吃过早餐了对吧,那刚够时辰喝药。”她轻咳着,端着药进了屋内,见那人倚坐在床头,一缕璀璨的阳光透过圆窗,落在他身上,雪白纷扬。
“喝药了。”她端着药坐在他面前,那双眼睛望不见任何波澜。“小心,烫。”药到唇边,他却躲开了。
“你不是阿迟。你是谁?”他警惕地“瞪”着她。
“我不是阿迟,我是……我是新来的小颜。”她尝了尝药汤,并不烫,只是有点儿苦。她掏出一只蜜饯罐子,拧开盖子,取了一粒蜜饯,“要是苦的话,就吃一粒蜜饯。”
“早上的粥和烙饼是你做的?”他轻轻咳嗽了一下。
“嗯,可还合您的口味?”她慢慢地把一汤匙药送了过去。
他不说话,张开嘴吞下那又苦又难闻的药。一碗药下肚,他恶心得直想吐。一粒又甜又有些咸的蜜饯被塞进了嘴里。他一怔,那味道……
“这是百果斋的蜜饯。”那声音沙哑地道。
“还……还有吗?”他贪恋那蜜饯的味道。
一只微凉的小罐子压在他掌心。他摸着罐子,上面透亮的釉彩画着鲜红的相思豆。
听见她脚步轻缓离去的声音。他叹了口气。倚在床头,默默地抚摸着那小瓷罐子。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
“阿九!阿九!倒茶来!”他大叫着。
她端了茶来,送到那人红润的唇边。茶水不冷不热温度正好。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还有……还有女孩儿身上的体香。他心中一悸,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温润的触感。
女孩儿用力挣脱他。
昨晚捞上来的两条鱼正在木桶里游荡着。她把鱼捞出来,动手杀了,小心地剔除掉鱼刺,剁碎,洒了细盐腌制,加些薯粉姜汁和成肉泥,做成一粒粒小小的鱼丸子。
今天天气极好,她劝了他好半天,才哄得他到院子里来。然后把他床榻上的被褥都搬出来换洗晾晒。
阿九叫阿迟阿沁两个丫头来帮忙。阿迟脸略尖瘦,阿沁脸略圆润。两个丫头笑眯眯地望着躺在院中晒太阳的白衣男子,悄悄地说着什么。
白色床单被罩随风飘拂,满院清香。
那人白衣白发如谪仙一般,端的风流俊逸。
阿沁痴痴地望着那花树下的男子,“咱们家爷要是不生病该多好啊!”
“他若不生病,你能见着他?早不知跑哪风流快活去了!”阿迟白了她一眼,望了那一上午不得清闲的女孩儿,“那丫头不知阿九打哪找来的。”
“你觉得她像不像一个人?”阿沁侧目望着她,“我那天进了那个院子,那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画上的女人……”
阿迟忙捂住她的嘴,“别说了,你不要命了!”
阿九蹲在装满清水的盆边择菜,时不时地拿眼睛瞄那女孩儿。
“你……你晚上要不留下来吧,他晚上发起飙来,我可顶不住!”阿九讪讪地望着她。
“……”她沉默了一会,支支吾吾地道:“晚……晚上我得回家。”
“回家?你哪来的家?”阿九愤愤地扬起手上青秀的菜苗,洒了她一脸的水。
是啊,她哪来的家?
满桌菜肴端上桌,只有他波澜不惊地坐在桌边。
阿九看着那颜色鲜艳有荤有素的菜肴,口水早流下来了。
阿七盛了碗鱼丸汤放在他面前,“这鱼丸,我第一次做,你尝尝。”
“……”他不说话,闻到一股清淡的薄荷香味儿。
“爷,您尝尝吧!阿……呀,小颜可花了不少心思的!尝尝。”阿九舀了一只雪白的丸子送到他嘴边。
那人别过脸去,也不吭声,也不回应。
“又来。”阿九翻了个偌大的白眼,抱着碗,自顾自顾吃起来。再不搭理他。
他居然不爱吃这个。
阿七坐在他身边,看着那张脸,阳光如玉屑,落了满头。
“你是不是没胃口?”她轻声问道,“你还咳着呢,太油腻辛辣的东西都不能吃。”
他起身,撞倒身下的凳子。
“我乏了。”他摸摸索索朝屋内走去。
阿七忙上前去扶他。
那人皱了皱眉,将她推开。她身上的鱼腥味儿又浓又重。
她抬手闻了闻自己衣袖上的味道,确实,有些难闻。他居然嫌弃她!可恶!
转身去了厨房,从灶台下挖出两只红薯,用盘子装了,送到他房间。放下盘子便走。
熟悉的烤红薯的清香。
他怔怔地“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红薯,那道身影飘散在门外。
阿七在厢房把那沾染一身鱼腥味儿的衣服换了,才出门,便撞到李阿沁。
“你在干嘛呀?”阿沁看她抱着一团凌乱的衣衫推门而出。
“我……我衣服脏了……”她仓皇而逃。
西院,小厨房。
她站在案板前,剁着肉馅,边上叠着一叠儿薄薄的馄饨皮儿。
“你又在弄什么?他又不吃,何必呢?”阿九手里拈着只黄瓜在啃。
“他不好好吃饭,晚上定然要饿的,他要是饿了,你就煮碗馄饨给他宵夜好了。很简单的,用肉汤煮开了就行,别忘了放几片青菜。”她收起菜刀,净手,动作麻利地包起馄饨来。“府上有冰吗?”
“有就有。可……可是冰都在地宫……你要冰做什么?”阿九咬着黄瓜,讪讪地望着她。
“我多包一点儿,用冰冰着,保鲜。他若是想吃,你就煮给他吃。”阿七幽幽地道。
“你要去哪?”阿九盯着她。
“他……他好像不高兴见到我,我就住在隔壁……”
“哼,你走了他更不高兴,又要折腾我。”阿九咬着黄瓜,“爷还是挂念你的,不然他不会放着流云阁不住,搬来你这简陋的小院子。”
“好在他现在乖乖吃药,至少咳疾好了大半。药还得吃,你叫他别耍小性子了。”阿七将包好的馄饨分盘装好。
“他乖个屁!”阿九咬着黄瓜嗤之以鼻,见她转身离去,忙叫住她,“你干嘛去?”
“我去地宫取冰啊!”她不明白阿九为何见鬼一样惊恐不安的拉住她。
“你疯了,地宫闹鬼,你不知吗?”阿九气急败坏地夺下她手里的铜冰鉴。
“闹……闹鬼?几时闹鬼?”阿七大为惊愕。
“反正地宫你别去了。”阿九长呼了一口气,从案上湃着冰的盆子里拿了根黄瓜给她。
“你这些冰,又是哪来的?”她咬着冰冷的黄瓜,蹲在盆子边,拨弄着那些浮冰。
“叫太白楼送的,你若要冰,得提前叫他们送。”阿九啃完一截儿黄瓜,拍拍手,“日过午时,爷要午休了。”
“哦,我去铺床……”可是,这些馄饨,不冰着要坏的。阿七看着那两盘馄饨,忧心忡忡。但那位爷若不能按时歇息怕屋顶都要被他掀翻了。
她想了想,便将那装着馄饨的盘子放在飘着浮冰的瓷盆里。
转身去院子里收床单被褥给他铺床叠被。
被子上绣着的红鱼儿洗得都快褪色了,这被褥都是她以前惯用的,这红鱼碧荷都是她自己绣上去的。他,倒丝毫不嫌弃。
阿七铺好床榻,香汗淋漓。
打开香炉添了一炉安神香。又将窗户打开透出一道缝来,微风带着花香轻拂而来。
“少主,我铺好床了,你歇息吧!”一回头,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晚上你为何不在此?”那人摸摸索索走了过来,阿七忙上前去扶他。
“晚上……晚上我得回家,不是还有阿九在么?”拉开被子,浓郁的阳光的芬芳拂面而来。
“回家?回哪个家?既卖入我傅家为奴,断没有入夜回家的先例!”他慢慢钻入被中,“今夜,你值守。”
阿七愣愣地站在那,那人侧卧于枕上,双目紧闭,再不理她。
她轻轻给他拉好被子,将他踢乱的鞋子摆放好。又收拾掉他扔在桌上的红薯皮。关上房门,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