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阿七把下午包的馄饨煮了一大锅,院子里的几人分食得一干二净。傅流云倒是食欲大好,吃了一大碗,还想吃,阿七却拦住不肯给他再吃,“还要空着肚子喝药呢,你要真喜欢吃,明早我再给你包就是了。”
炉子上煎着药,灯光氤氲,药香浓浓。
阿迟和阿沁匆匆吃完晚饭,便着手准备浴汤,以侍候那位爷沐浴。
浴室中水汽氤氲,热气腾腾,阿迟手忙脚乱地往那巨大的炉灶中添加柴火,滚烫的热水沿着竹管流往浴池。阿沁则端了一篮子花瓣,洒了满池子。阿九抱着柔软的衣物放在浴池边的竹筐中,浴室一角放着一只三足麒麟香炉,燃着味道极好闻的沉水香。
“爷,请沐浴更衣。”阿九试着把他的长发绾起。他却一脸嫌弃,“你会做什么?叫那丫头来!”
“阿沁,你来!”阿九没好气地把那木簪子扔在池边。
阿沁战战兢兢地望着那冷如冰块从没好脸色的少主,头发才弄到一半,他就一脚把人踹下浴池。
“笨手笨脚的,除了会吃还会做什么?”
阿沁在水里扑腾,阿九跳下池子把人捞起来。
“奴做什么您都不满意,爷不如放我走好了。”阿沁一身湿淋淋极委屈地坐在池边。
“你这说的什么话?爷只是病中,心情不爽是常有的事。阿迟你带她去把衣服换了,叫小颜来。”阿九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爷,我衣服也湿透了,我去换衣服了。您老这样胡乱发脾气,哪个受得了您啊?”
阿七守候在药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她见阿沁哭哭啼啼地从浴室跑出来,忙上前询问,知那位主子又发神经了。便熄了药炉上的火,转身去了浴室。
那人一身透亮的白衣湿嗒嗒地贴在身上,坐在浴池边,一动不动,静默着。
她走了过去,试过水温,将那灶中柴火剔除了大半,添了些凉水入池。
“爷,我调好了水温,现在不凉不烫……”她目光氤氲地看着他,柔声道,半跪在池边,一只湿淋淋的手,伸了过去,轻柔地解开他的衣衫。
傅流云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力道极重,手指被绞得生疼的痛感汹涌而来。她几乎痛得要昏死过去,半倚在他身上,痛得直吸气。
“松手……好疼……”她哀哀怨怨地瞪着他,奈何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松开手,自己褪下衣衫,半裸着上身,滑下浴室,整个儿泡在浴池中。
“水温还可以吗?”她轻声问。
他点点头,坐在池中,顺手把披下的长发托在手心。
阿七取下头上木簪,将他一头雪白的长发绾起,别上木簪,怔怔地望着那池中雪一样透亮的人儿。他曾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为何好端端的会变成这般模样……她百般不解。
他泡完澡,她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扶他出了浴室,进了房间。
“爷,我去拿药来,您稍等。”她小跑着去厨房拿药,将药沥出,药汁还是热的。端回房给他喝,又端了清茶给他漱口,又去清洗药盏。回到房中,床榻之下,阿九在打地铺。
“晚上爷要喝茶,起夜什么的,身边得有人照顾着。阿……小颜,辛苦你了。”阿九歉意满怀地望着她。
“麻烦你给我家送个口信,我今夜不回家了,免得她们担心。”
一盏孤灯,立在榻前小几之上。
她卷着薄被,缩在墙角,望着那帐中昏睡着时不时咳两声的人。
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比谁都难受吧!
她睡不着,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手写本的《流云食单》,看看明天做些什么他爱吃的。翻着看着她便睡了过去,这一天忙上忙下属实把她累坏了。
夜乌沉沉,下了暮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雨,狂风大作。她被惊醒,听见窗户噼啪作响的声音,雨打进房间来。那大圆窗正对着床榻。她忙起来去关窗,雨水已打湿了被褥。她费力地关好窗,脸上一脸的雨水,衣服也湿了。
“下雨了。”他喃喃道。
“是啊,下雨了。”她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的雨水,灯光氤氲,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还好没湿。
“做什么?”他皱着眉,一把抓住她湿湿的凉凉的手。
“下雨了,被子湿了,我……奴看看爷的衣服湿了没……”她望着他,目光幽幽。他看不见她,也认不出她来。
他慢慢松开手,倚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轻轻地咳了一声。
她爬下床榻,到炉子边取了茶壶,倒了杯热茶,送到他唇边,“爷,喝茶。”
“以前没见过你?”他喝着茶,有气无力地道。
“唔。”她接过茶杯,倒了杯茶,自己喝了一大口。
“你家里人怎么愿意让你出来……”
“家里早没人了……”她猛地打住,他在试探她。
“家里没人了,还回什么家?”他把湿湿的被子掀掉。
“我……我……爷,被子湿了,我给你换了。”她抱着那湿被子,摊开铺在床尾一角,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他盖上。
“爷,你快睡吧!”她倦倦地望着他,拉了张椅子,披了件外衣,坐在椅子里打着瞌睡。
“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那人拥被而眠,被子散发着女孩儿独有的体香,他心中一悸,屏着呼吸,心跳如鼓。
“是,爷,明天你想吃什么?”她趴在椅子里,望着灯光下白衣似雪的他。见他不吱声,“明天做红豆酥饼吃好不好?”她熬了一锅红豆沙。
“好。”他捻着被角,心思芜杂。
红豆酥饼。
阿七在时,每年暮春都要做这红豆酥饼。那惹人相思的红豆啊!
雨打在窗上,叮咚作响。睡意全无。眼睛刺刺的疼痛无比。隐忍着,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夜空。电闪雷鸣。那女孩儿吓得直跳起来。像受惊的小兽,她尖叫着,跳上榻,钻进那温暖的被窝。瑟瑟发抖。
她和阿七一样惧怕打雷。
“你……你怎么啦?”他忍不住伸手往她脸上摸去,满手泪水。
“……”她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着。
那个雨夜,电闪雷鸣,她被雷电惊醒,害怕地跑到阿娘房中来寻求安慰。当她推开阿爷阿娘的房门时,漆黑的房间,雪亮的闪电照了进来,只望见房梁上垂垂挂着阿娘早已冰冷的身体。
“阿娘,阿娘!”她喃喃叫着,每个雷雨之夜,都成为她的劫难。她怕打雷,怕闪电,怕任何从房梁上垂下来的足以吞噬掉她的阴影。
他下意识地伸长手臂,将那瑟瑟发抖浑身冰冷的女孩儿搂在怀里,她的体香,令他神魂颠倒。是你吗?阿七,是你吗?那恍如隔世之感,令他彻底沦陷。
炽热的唇忍不住贴了上去,掠过女孩幽凉的眉眼,她的泪水温凉。她给了他炽烈的回应,唇舌痴缠,是眷恋,是依附,是生死相随,是以命相抵的期许……
“阿绾!阿绾!”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惊惧与痛苦。那一声声百转千回的呼唤,如同暮春时节枝头最后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在风中摇摇欲坠,最终还是缓缓地、哀凄地绽放在了他的身下。
他痴痴地“望”着她,却无法看清那张美丽动人粉如桃瓣的脸庞。此刻,他只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深切的哀伤,那碎成千万片的痛楚,让人心疼不已。她周身散发着无法掩饰的惊惧,那女孩儿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他身下瑟瑟发抖。
“阿七……”他抚摸着她冰冷的身体,泪流满面。
天上惊雷阵阵,雪亮的闪电掠过漆黑的夜空。这春意缠绵的雨啊,总令人心生悱恻之情。
钱塘江畔,一白墙青瓦的江南小院中,满院桃花在狂风骤雨之中簌簌而落。院中孤灯摇曳,一白衣男子,躬身立在床前,拉过薄被,微笑着望向那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肯安睡的小女孩儿。
“二丫,天不早了,快些睡了。”男子温言道。
“阿爷为何要骗阿娘说要回昆仑宫?”那叫二丫的小女孩儿咄咄逼视着他。
“有些事得阿娘自己去解决。”叶寒凉一屁股坐下。“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笨蛋!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是给那个坏蛋叔叔制造机会让她去找那个坏蛋叔叔吗?”二丫气哼哼地道。
“你说什么呢?”叶寒凉伸手弹了她前额。
“阿爷,你好爱我阿娘哦!”二丫目光幽幽地道。
“嗯呢!”叶寒凉满心忧伤地望着那孩子。
那孩子望着他头上的乌木沉香木簪,上面镶着一枝玉莲花。
“那你还给那个坏蛋制造机会?你应该把她带回家!”二丫愤然。
“我可以把她带回家,我可以把她人留在这里,可我留不住她的心!”叶寒凉叹息着。
“阿娘的心被人抢走了。阿爷那么好,她那么能狠心伤害你?讨厌!”小丫头愤愤不平,她爬起来,屋外突然雷声大作。小孩儿吓得一把搂住那白衣似雪的男子。“啊!我怕!”
“别怕!阿爷在!”叶寒凉抱着那孩子,想起远在九州城的阿七,心中一荡。平日最怕打雷闪电的她,今晚岂能安睡?
“阿爷,你去把阿娘接回来吧!”二丫躲在他怀里露出一双眼睛。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风雨,出神。
他只是在给她机会斩断过往!
他知他从未在她心里停留片刻。
随她去吧!人总要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一次!
清晨,雨滴自桃枝上涓涓滴下,桃树下一树凌乱的桃花瓣。
她被一缕天光惊醒,睁开眼睛,望见眼前一张绝艳的脸,眉眼清冽,红唇欲滴。她忍不住伸手触摸着他的眉眼,他还是那么好看。那一头白发更添了几分冷清之美。昨晚,他……
她忙跳下床榻,提着鞋子,掩面而出。
“早啊!”阿九提着一篮子肉和肉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一盒冰块。
“早啊!”她穿好鞋子,脸颊微红。
檐下湿漉漉,桃瓣纷乱。
她慌慌乱乱地走下屋檐,脚下一滑,摔了个七荤八素。
阿九无语地望着她,“你怎么回事?丢魂落魄的。”
“我……我没事……”她爬起来,折回房里,取了衣衫,沿墙而行,狼狈不堪,“我去……洗洗……”
池水温热,水汽氤氲。
她趴在池边,捡起那支桃木簪子,将长发绾起,簪上发簪。看着手腕上胸脯间青青紫紫的瘀痕,轻轻叹了口气。昨夜,雨疏风骤,荒唐一度。
真是羞……羞不知耻啊!
她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阿沁掀开珠帘,见她大清早地在浴池中泡澡,没好气地捡起竹筐中昨晚少主换下的衣衫,阴阳怪气地道:“某些人呀,生来就是伺候人的贱命!以为自己是谁?”
“阿沁,你怎么啦?”她不明白这女人为何对她如此之大的敌意,昨夜见她湿嗒嗒地从浴室哭着跑出去,她不会对那位主……
“大清早的泡什么澡,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阿沁看着她就来气,少主对她嫌弃得要死,却偏偏对一个不知哪来的丫头青眼有加,晚上还将她留宿房内!可恨!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弄脏了……”她跟她解释什么?
“爷的衣服,你去洗!”阿沁把那筐衣服丢在她面前。
“好。你搁那吧!”她微微一笑。
“还有……还有早饭。”阿沁居高临下瞪着那池中之人,昨夜,她起来关窗,听见少主房内的动静……好不要脸的女人,除了以色事人,她还会做什么?
“好。”她依然温柔笑着。
阿沁踢了一脚地上的竹筐,气哼哼地掉头离去。
“干嘛一大早跟只蛤蟆似的?”阿迟提着茶壶将那残茶倒在桃树之下,“爷的衣服洗好了?”
“院子里能干的人多了去呢!”阿沁怨气冲天地道。
“早啊!”阿七抱着一竹筐的衣物从浴室走了出来,一袭白裙,素净淡雅。
“早,你怎么……大清早的沐浴?”阿迟见她双颊白里透红,唇红齿白,双目莹莹,发髻高绾,若新出水的一枝芰荷。那丫头头上簪着少主的桃木簪子。少主平日待她冷若冰霜,就把她当一粗使丫环,可他竟肯把从不离身的桃木簪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