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雨好大啊!好倒霉,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弄脏了。”她笨嘴笨舌,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掩饰。
“恐怕是人脏了,怎么洗都难干净了。”阿沁阴阳怪气,话有所指。
“我……我去洗衣服了。”她羞红双颊,抱着衣服便往院外逃也似地跑了。
傅流云扶着门框站在门边,他虽看不到,却听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他轻轻咳嗽着,捶着门。
“爷,您醒了。”阿九忙狂奔过来,笑嘻嘻地扶着他。“昨晚睡得还好,有没有好点儿?您气色好多了,真的。阿……阿呀,那丫头还挺厉害的,比那些破庸医厉害多了。她几时学的医?”阿九扶着他,他却推开他。
“我饿了。”他站在桃花树下,望着那一树桃花。那一树花花白白,在他眼里,春光离荡。
“爷,您先梳洗。您想吃什么?阿九差人去买!”阿九见他精神大好,欢欢喜喜地扶他到院中坐下。昨夜一场雷雨,空气清新了许多。“阿迟,阿沁,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还不快伺候爷梳洗?小颜呢?”
“洗衣服去了。”阿迟指了指院门外。
“洗衣服这种事怎么能让她去做?”阿九瞪着她两个。
“她就洗不得衣服?她和我们不一样是……”阿沁嚷嚷着。
“她和你们不一样!”阿九沉声道:“以后,对她放尊重点儿!”
“就因为她狐媚下贱,使那下三滥的手段勾引少主,她就比我们高人一等?”阿沁愤愤不平。
啪的一声,微风荡起雪色袖袍,那人捂着胸口,轻喘着。
阿沁亦捂着脸颊,从不动下人一根手指的少主,竟然动手打了她。她好恨!
那丫头端着竹筐,进了院门。见他动手打了阿沁,吓了一跳。
他打起人来的样子,可不像个病人。
“怎么好端端的动手打人?”她走过去,将筐子放在竹竿下。
“爷说他饿了,你去做早饭。这个,我来!”阿九大步走来,抢过她手上湿湿的衣衫。
早餐是莼菜鲜鱼羹,她去溪边洗衣,见溪边长着青秀的莼菜,便摘了些回来,切了些肥瘦相间的肉剁成肉糜,蕈菇和春笋切成细丁,和昨天斩下的鱼肋骨,加入香浓的肉骨头汤和甘薯粉一起,煮了一小锅。昨夜未关炉火,熬煮了一夜的红豆软糯成沙,与面粉和成团,做成钱币大小的面团,压成圆饼,刷上香油,在锅上烙成大小一致的红豆饼,香甜,可口。一碗热腾腾的莼菜鲜鱼羹,一碟软糯香甜的红豆饼,他一口不剩地吃了精光。
“爷胃口好多了。”阿九嘴里塞着红豆饼,呼一口莼菜羹。
阿七看着他饿死鬼投胎一般,浅浅笑着,将衣袖放下,烙饼时不小心烫伤的手,又红又痛。
“爷你要不要再吃一点?”阿九把一只红豆饼放在他手里。
“好狠的心,都回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一个声音清朗地自院外传来。
是萧似雨。他怎么来了?阿七见他人未至却声先闻,忙起身,对那阿九使了个眼色,提着裙摆,慌不择路,往那浴室躲了去。
顷刻间,那萧似雨便走到院子里,手上捧着一只锦盒,盒子上写着百果斋的大名。
“你几时回来的?”萧似雨见那桌边坐着的白衣白发的男子,手里拈着只红豆饼。他并不像往常那样见他来便调笑他,只是木然地坐在那吃他的饼。
“萧公子,您来啦!”阿九忙接过他手中的蜜饯盒子。
“怎么?不欢迎我来?”萧似雨坐在他对面,见他表情淡淡的。
“你来了。”他并不看他,只是专注地吃他的饼。
“怎么啦?”萧似雨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眼睛怎么啦?你眼睛怎么啦?”那身高体长的男人竟哇地哭起来。
“死不了。只是看不见了。”傅流云淡淡地,从桌上摸了只红豆饼,递给他,“吃了没?”
“怎么搞成这样啊?”萧似雨接过薄饼,见上面红豆娇艳,湃着油光,透着香甜,放入唇间,小咬一口,唇齿生香。“这红豆饼,好好吃。打哪里买的?比我府上的厨子做的可好吃多了!”那男人挂着满脸的泪水,吞咽着软糯香甜的红豆饼子。
“阿迟,给萧公子打碗莼菜羹来。”阿九忙将那盒子递给一旁的阿沁,拿碗碟装了一碟红豆饼放在那萧似雨手边。“这数月来,爷忧思成疾,又断了饮食,惹得一身病痛!现在没事了,爷的身子也慢慢好起来。只是他的眼疾……”
“我家府医医术极高明,你随我去家去,叫容爷爷好好替你医治!”萧似雨接过阿迟递过来的羹碗,“好香啊!你家又来了新厨子啊!”
“公子说笑了,我们家几时来了什么新厨子?这红豆饼,还有这莼菜鲜鱼羹,都是我家丫头做的。”阿沁笑眯眯地站在那萧似雨身后。
“你家哪个丫头如此能耐了?除了阿七那丫头厨艺了得,我倒不知……阿七回来了?她在哪?”萧似雨又惊又喜,腾地站了起来,嘴里咬着半块薄饼。
“阿七!阿七!”萧似雨兴致极高地推门进了屋内,又转身折回,穿过院落,又进了厢房,“阿七,你在哪?”
傅流云掏出锦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个名字如千斤巨石压在他心口之上。
“爷,爷,您喝茶。”阿九忙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
“……”傅流云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腕,咳得两眼通红。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急切切瞪着他。
“爷,您别这样。”阿九心痛地扶着他。
“他怎么啦?”萧似雨见他半死不活,不知所措。
“爷,又犯病了。萧公子请自便,对不住了。”阿九搀扶着他往屋内走去。
“阿绾,你且随我回家,我着容爷爷给你诊治。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萧似雨一把拦住他,“我马车便在院外,走走走,那个,阿九,你家那红豆饼,给我装一点,我路上吃。”
傅流云跟着那抱着食盒的公子哥儿上了马车,杳然而去。
阿七跑了出来,见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心中失落不已。他不治病了么?
“爷走了,你便丢了魂不是?怎么不跟了去?”阿沁吃着红豆饼,冷眼看她。
阿七淡淡地,“我家中有事,先行告退。”
“你去哪?你哪来的家?”阿沁拦住她,她实在看不惯这丫头,“爷不在,你便要偷懒。”
“我几时偷过懒?阿沁,我不知哪里得罪你了。这大事小情里外家务洗衣做饭不都是我的事吗?”
“您可辛苦了,除了做这些杂务,还要给爷暖被窝……”那阿沁牙尖嘴利,冷言冷语。
“闭嘴!”阿七怒不可遏,怒喝之间,一掌已挥了过去。
那阿沁生生受了她一掌,如树上飘零的桃瓣,摔出丈远。
“你羞辱我,更是羞辱了他。我照顾他饮食起居,全凭真心,一不贪他名二不图他利。我真心爱慕他,何错之有?”她心碎不已,她爱慕他,何错之有?他是少主,她又是谁?
阿沁被她一掌呼在地上,一张脸瞬间又红又肿,她不敢相信,这看似柔弱的女孩竟然轻而易举地将一掌扇倒在地,“你……你到底是谁?”
阿七惊愕地望着自己白生生的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慢慢地出了院子。
“阿沁。”阿迟将她扶起,望着那女孩的背影,“你何苦去招惹她?”
阿七回到那宅院中,青鸾鸣凤见她脸色煞白满眼含泪地进来,忙迎了上去。
“姑娘,你回来了。”
“你还好吧!”
她不说话,摆摆手,进了屋子,倒头就睡。她倦极累极,不管不顾蒙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第二天直睡到大中午,太阳照窗照着,她才醒来。
“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她坐在床头,披散着头发。这些天,她是真的累坏了。
“有、有的,奴去拿!”青鸾很快捧来吃食。看着她坐在桌边狼吞虎咽。
“姑娘这是多少天没好好吃饭啊?”鸣凤惊愕地望着她极难看的吃相。
“姑娘,爷来信了。”青鸾捧出一封信笺,用火漆印章封着。
她放下筷子,拆开信,叶寒凉飘逸隽秀的字扑面而来。
“阿七:
别后数日,吾心甚念。
你还好吗?
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和二丫一切安好。勿念。
你若是想回钱塘,青鸾鸣凤可做安排。
念念。
叶寒凉”
她放下信笺,他是在催她回钱塘?
吃完饭,她便坐在院子里,怔怔地望着隔壁连绵的宅子,不言不语,痴痴地出神。
“姑娘,不给爷回个信?”青鸾给她添茶,轻声问道。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何苦再去招惹他?他能下定决心离开,于彼此都是极好的。
恹恹地又回房睡觉,除了睡觉,她找不到别的事来做了。
宽衣,解带。
青鸾放下窗边的帷幔,房间里瞬间黯淡下去。
“姑娘脖子戴着的玉饰,好别致。”昏暗中,青鸾惊叹道。
阿七低头一看,那碧玺发出幽幽的光来,碧玺上的盘龙似活了过来。
“是,还怪有趣。”她轻笑着,掩被而眠,“你歇息去吧!不必管我。”
这一觉直睡到入夜,她才醒来。
窗外又在下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姑娘,你醒了?”鸣凤端了饭菜进屋来。
她没什么胃口,依然觉得倦怠。
“有粥没?”她轻声问。
青鸾端了一碗红豆粥给她,她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在窗下桌边吃着。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药王谷的人来看看?”鸣凤见她精神不济,担忧地望着她。
“……”她望着绵绵细细的雨,静默着。这雨便如她的心情,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那悯国公府的府医可否真的能治好他之疾?
一连几日,隔壁宅子里没什么没动静。他大概没什么事了,到底是悯国公府。
在屋子里沤了几日,天终见晴。
她取了幕离,便出了门。
青鸾使了个眼色,鸣凤便跟了上去。
“姑娘要买些什么?”鸣凤紧跟在她身后。
“我看看。”她进了锦绣坊,买了锦缎布匹五色丝线。
鸣凤跟着付了钱,留了地址,待伙计送上门。又转去百果斋,买了些蜜饯果品,又顺道去药王谷药铺抓了些药,接着去了太白楼,买了一桶冰。满载而归。
“姑娘身子有恙么?为何抓那么些药……”鸣凤不解,看她只是精神不济,也无病也无灾的,却抓那么多药回来。
“没有……只是近来觉得有些倦怠,备些药在家,好过临时求医。我没事啦,不必担心。”她懒懒的,挤过人群。
长街喧嚣,人流如织。
一提篮小贩从后面挤来,撞掉她头上的幕离。
雪亮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别样温暖。
“今天天气可大好,姑娘不如取下这幕离,晒晒太阳。”鸣凤接过她手上的幕离!
她微微一笑,路过糖炒栗子铺,那香甜的味道令她恍神不已。
“来两包糖炒栗子。”鸣凤给了钱,接过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递给她一包,“我看姑娘蛮喜欢吃这个。”
吃着清甜的栗子,穿过长街,缓步归家。
院中竹竿上晒满了新裁的床单被罩。
阿七坐在院中花树下,素手纤纤,绣了一尾鲜红的鱼儿在被面上。
“真好看,姑娘的手还真是巧啊!”青鸾沏了杯茶给她。
她放下手中活计,接了茶,道了谢,慢慢地喝着温热的茶水。望着那尾红艳欲滴的鱼儿,心思缥缈。
“你要喜欢,我给你也绣一个。”她微微一笑,拿起手上的针线。
“当真?”青鸾喜不自禁。
夜风凉凉,孤灯飘摇。
阿七揉了揉酸疼的颈脖,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轮冷月,心中悱恻不已。
花树纷扬,落英缤纷。
她转身,抱着那簇新的被单,溜回被中,对着灯,一针一线地绣着。碧绿清亮的圆荷上浮着一枝栩栩如生的半开半阖的粉色芰荷。
灯光氤氲,夜色幽凉。
一道人影,倏然而至。
圆窗半开着,榻上之人,玉臂清寒,半倚在床头,满头青丝如乱云。
那人一袭白袍,面戴紫晶面具,目光幽幽地望着那雪样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