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阿素!”花雪月一面大叫着,一面狂笑着,癫狂地推开那圆月形窗户,对着窗外飘进来的风雨,发疯似地叫着那女人的名字!
他跪在榻前,端着灯盏,心跳如鼓地看着那明朗如月,眉清目秀,沉沉酣睡的少年。药王谷的传人如他一般,肩上皆有一道弯月形印记。那是药王谷花家人与生俱来的烙印。
花雪月恨透了自己,他竟如此迟钝。他早该明白的,裴素将他赠予的玉佩传给了这孩子,岂非早就告明了他一切?
这些年,他争名,夺利,搅风弄月,座下收拢一批年轻女子。虽被人崇拜,被人追捧,他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欢愉。
如今,他的生命有了传承,过了这一夜,他再不是以前那个花雪月了。
花雪月放下灯,坐在榻上,伸出手颤巍巍地触碰着那少年清秀的眉眼,这睡梦中的少年,是他花雪月之子,他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忍不住想要告诉全世界,这俊朗漂亮优秀的少年,是他花雪月的骨血!
“阿七,你别走……”傅流云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喃喃道。
花雪月定定地望着那只雪白的手,心中沉沉一叹!
一个蠢笨的丫头,竟劳他如此挂念!
这一夜,花雪月拥着那孱弱的少年一夜无眠,那种失而复得的心境,折磨了他一晚上。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到最后都快把自己弄出病来。
他欢喜了一阵,又哀伤起来。这孩子身体虚弱得要命,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按理来说,他绝不该衰弱到五感渐失的地步。
“孩子,阿爷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绝不!”他抱着那少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动的决定。
哪怕毁灭整个江湖,哪怕牺牲任何人,他也要救他性命!谁拦谁死!
清晨,傅流云醒来时,雨已歇,阳光正灿烂。
昨晚他居然睡得难得的香甜,因为做了一夜甜美的梦。梦里他抱着那女孩儿说着呢喃情话。他后悔死了,不该把她推得那么远。就算小命只剩下一天可活,他也要跟她在一起。他曾答应过要带她去落云谷隐居。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桃花,去潭边捉鱼,哪怕坐在窗边看着一朵云发呆,于他都是不可求的幸福。可是现在,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陪着她,却又怕拖累她。
早饭很丰盛,花雪月恨不得把九州城所有能搜罗来的吃食都给他摆上。
“昨晚……睡得可还好?”花雪月笑眯眯地舀了碗甜汤给他。
傅流云道了谢轻笑道:“阿绾叨扰前辈了,还请前辈恕罪。昨晚晚辈睡得很好。”
“尝尝这甜汤,可还合你胃口?”花雪月端起碗来,兀自喝着甜汤。
“前辈太客气了,我如今味觉已失,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品不出味道了。这些饭菜汤羹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他喝了一口汤,看淡一切地笑着。
“你的身体……”花雪月放下手中的碗,目光氤氲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生死有命,前辈勿要为晚辈忧心。”傅流云起身,行礼轻叹道:“阿绾有一事相求,还望前辈援手。”
“你讲!”花雪月忙伸手扶住他,心疼地望着那张苍白的脸。
“晚辈自知时日无多……”他轻轻咳了一下,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只是心中还有挂念……望前辈成全!”他顿了顿,“我阿爷……因练功走火入魔不慎死在阿七手中,她本无心杀人却……当时刘全在场,我没有法子,为保阿七只能将他送离平阳坞。还有一事,萧夫人她与我素来不睦。我怕我走后,她定然不会善待阿七。请前辈护她周全!”他磕头如捣蒜。
“你竟如此在意那丫头!”花雪月叹息道。
“请前辈护她周全!”傅流云不顾他的阻拦,继续磕头。
“孩子,你且起来说话!”花雪月心中一荡,他本打定主意要牺牲那丫头救他性命,见他如此痴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前辈若不答应,绾之便不起来!”他极孩子气地道。
“你是在托付后事吗?”花雪月气恼地瞪着他。
“前辈!”傅流云见他不肯应允,心中激荡不已,一股腥甜直涌上来,呕出一口鲜血。
“阿绾!”花雪月吓坏了,忙抱住他,“我答应你!你且平心静气,莫要激动。”
“前辈若有难处,便请……请将她送往昆仑宫。”他抓着那男人的手腕,殷切地“望”着他。
“你让我把她送给姓叶的那小子?”花雪月冷哼一声。
“叶兄……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幽幽地叹息着。
“哼,可是他丢下她走了。”花雪月冷哼道,扶他在榻前落坐,“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值得你托付。”
“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情。”傅流云苦笑着,“我要找她问个清楚明白。”
“你好好休息,把这碗甜汤喝了。我亲自去帮你把她请回来。”花雪月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朝门外叫了一声:“春,好好照顾小公子,若有半分差池,吾拿你是问。”
春娘应声而入,垂头而立,不敢看他分毫。
花雪月看着他将那一碗甜汤喝得涓滴不剩,又将那圆月大窗关上半扇。
一碗甜汤下肚,那少年却觉体乏意沉,歪在桌边沉沉睡去。
花雪月将他放在榻上,小心在意地拉上锦被。
春娘看着他一反常态,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来冷面冷心,竟然变得如此温柔。
他坐在榻边,怔怔地望着那少年。
“爷,您怎么啦?”春娘不解地问道。
花雪月挥挥手,“算了,你出去吧,叫燕儿来见吾!”
春娘领命离去。
花雪月从榻边多宝匣中取出一只淡蓝色小瓷瓶,瓷瓶上写着朱红色三个字:舒心丸。
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娇小女子快步进来,“尊上。”
“燕儿,去悯国公府一趟……罢了!”花雪月叹了口气,“还是吾亲自走一遭吧!你好好照顾他。”他将那药瓶收好,一步三回头的望着榻上沉睡的少年,转身离去。
悯国公府,会客厅。
花雪月坐在桌边,端着茶盏,那管家一直在一边赔着笑脸。
“国公正在内室与小公爷说话呢,神医请稍候。”
“吾有急事要见国公爷,还请莫管家行个方便。”花雪月懒懒地道,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却令人不寒而栗。
“您……您请吧——”管家擦着汗,领着他往内院而去。
行到门外,却听到屋子里一阵吵闹声。
“阿爷,您这样做,我怎么对得起阿绾?”萧似雨切切地叫着。
“宫里的贵人看上她我有什么法子?”悯国公轻咳了一声。
“你不过是为了自己一己私欲!把她推进火坑!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
“逆子!”啪的一声脆响,悯国公气呼呼地道:“她不过是个乡野丫头,你为了她,忤逆你老子!!”
“爷,有贵客来访,花神医求见。”眼见里面父子要打起来,管家忙咳了一声,朗声叫道。
“快请!”国公爷气喘吁吁地道。
萧似雨脸沉如水,对着那张面具作了一揖,扭头就走。
花雪月也不跟他计较,笑道:“这是怎么了?把涵养那样好的小公爷气得如此模样?”
“让神医见笑了。”悯国公歪歪地坐在榻前,一脸疲色。
“国公爷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可是身体抱恙?昨儿瞧着您还容光焕发……”花雪月一双眼睛何其毒辣!
“神医快落座!这逆子当真是气死老夫了!”那国公爷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铁青。
“国公爷莫气。气急攻心,心痛则危啊!”花雪月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手上转着一只淡蓝色瓷瓶,“这是吾特制的舒心丸,舒心活气,强身健体……”
“还望神医赐药!”莫管家腆着笑脸道。
花雪月嘴角一扬,紫青色面具下是一双凉薄的眼睛。
“昨夜,吾在贵府走丢一小徒,想必那孩子贪玩,忘了归家的时辰。还请国公爷请她出来一见。”
“府上可有什么……未归家的孩子?”国公爷讪讪笑问道。
“回国公爷,赏器大典后,来宾们都散去了,并未见什么孩子。”莫管家垂首道。
“与我同来的那丫头当真不在贵府?”花雪月转着手中的瓷瓶。
“当真不在。”国公爷捂着胸口,满额汗水。
“那兴许是又顽皮了,不知跑哪里玩去了。是花某叨扰了,告辞。”花雪月起身,捻着那药瓶,施施然转身离去。
“花神医,请留步!”悯国公爷忙示意管家拦住他。
“吾就不叨扰了,还得去寻那丫头。告辞!”花雪月飘然而去。
“求神医赐药。”悯国公痛不欲生地爬下榻来冲出房门摔下屋檐。
花雪月穿过花径,沿着荷花湖畔,心思沉沉一路而行。萧氏父子争吵不休,难道是为那丫头?
“花神医请留步!”莫管家一路追来,“求神医救救我家公爷。”
“今日吾只为吾家小丫头而来。”花雪月傲慢地瞥了那管家一眼。
“那丫头进宫了!!”莫管家一咬牙,便招了。
“你说什么!?”花雪月目露凶光,五指如勾扣住莫管家的脖子。
“神医,息……息怒!”莫管家喘不过气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何敢动我的人?!”花雪月怒火中烧,更气更恼的是他自己。昨夜他端了国公府的库房,只为寻那粒火灵丹。结果一无所获,却惊动了府中护卫。他丢下她,自己跑了。
简直不可饶恕!
坐在荷花湖畔朱亭中的萧似雪吓了一跳,湖水飞溅,折断数枝荷花。
莫管家大叫着救命,在水中不住地扑腾。
那一角红衣,若一抹流云,翩若惊鸿,自花丛中一闪而过。
偌大的后院乱作一团。国公爷痛得满地打滚,莫管家被人丢进荷花湖中,萧大小姐吓到发傻话都说不出来!
花雪月坐在马车中,头痛欲裂。一脚狠狠地踹在车壁之上。
皇宫内苑,逍遥宫。
阿禾蹲在宫门前,歪着脑袋,淌着口水,透亮的阳光照在他毛绒绒的小脸上,莹白如霜。
“起来啦!太阳晒屁股啦,睡得跟头猪似的。”李珂抬脚在他屁股上重重 地踢了一脚。
“别闹,肘子还没吃完呢!”阿禾推开他,吧唧着嘴巴,擦着口水。
“起床了!”李珂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起来。
“王……王爷,您怎么这么早啊?”阿禾一咕噜爬起来,嘻嘻笑着。
“她怎么还没醒?快去瞧瞧!”李珂站在门边,想拍门,又止住。
“我不去。”阿禾一千个不乐意,冲着门喊,“阿七姑娘,你醒了吗?”
叫了半天,殿中毫无动静。
哐当一声,李珂撞门而入。
那女孩端坐锦帐中,脸色煞白。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李珂见她半死不活的,紧张兮兮地望着她。
“我没事,想是昨晚喝了不少脏水,肚子有点不舒服。”她捂着肚子慢慢下了榻,“惊扰到王爷了。”
“阿禾,快去请太医来!”李珂叫道,忙倒了杯茶给她。“还是派个机灵的丫头来照顾姑娘……”
“不必了。请王爷送我出宫,我想回家,我一夜未归,家里人定要急了。”她忍着疼痛,殷切地望着那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
“你莫急,太医马上就到了。”李珂见她满脸汗水,急得跑到门边,“来人,叫太医来。阿禾怎么还不到?”
阿禾提着药箱领着个老太医气吁吁地快步跑了进来。
“王爷,您哪里不舒服?”太医颤巍巍地正跪下要行礼,李珂忙托住他,把人拉到阿七身前,“我没事,你快瞧瞧她,她闹肚子。”
“王爷,这姑娘是……”那老太医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猛的在这逍遥宫见到一个陌生姑娘,吓得魂都要丢了。
“别问东问西的了,快给她瞧瞧。昨晚摔荷花池里,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了肚子?”李珂扯着老太医的袖子。
“是,殿下莫急。姑娘,老朽给你请下脉。”
阿七把一只白生生的手伸了过去,“有劳了。”
“她这是怎么啦?”李珂盯着那老太医。
“王爷,借一步说话。”老太医把完脉,把那李珂拉出殿外,神秘兮兮地道:“王爷,这位姑娘……”
“你到底说啊!她怎么啦?”李珂急得吐血。
“她……她有身孕了,只是……她脉像虚浮,恐有滑胎之象……”老太医悄声道。
“……”李珂呆呆地倚在宫门上,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