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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长城。

清晨的秋风拂过冰冷的城墙,带着一丝寒意,跟随着忙碌的背影,进入营帐。

“参军,这是今年的长城军团布防图。”值班校尉恭恭敬敬地将一个长约二尺的金属筒递给座上之人——那是个清秀的青年,面容白皙,十指修长,手掌没有军伍之人的老茧,不着甲胄,而是一袭青衣,在肃杀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像是军队的参军,倒像是哪家的公子。

但是数十万长城军却没人敢轻视他,至少在校尉十几年前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了。更何况长城军的统帅,当今大乾的骠骑上将军,每次见了这个青年也是客客气气的。

“辛苦。”青年取过金属筒,熟练的拨弄其上机关。这是他来御北后委托三师兄公输榫做的,上锁后若是暴力拆解,金属筒会和里面的物品一起化作飞灰。很快他就取出一卷宽二尺,长三尺的布匹,略微扫了一眼后皱起眉头:“第十五段防线为何只有天狼营一营五千人?林永的贪狼营不是应该和他们一起吗?”

“听李大人说,贪狼营临时有任务,出长城了。”校尉答道。

青年眉头紧锁,贪狼营并不是精锐部队,据他所知近期也没有什么任务需要一个常规营倾巢而出,而且打探情报一直都是黑鸦营斥候的任务。况且如果穷荒有动作,这五千人都不够塞牙的。

“是谁调动的他们?”

“就是李大人。”

“荒唐!他一个三品文官,怎么会有资格调动长城军?这事上将军知道吗?”

“李大人说他有朝廷节杖,有资格调动。还说这点小事不用通知上将军……”

“他脑子坏掉了?节杖是让他监军的,谁说他有资格调兵?林永也是,怎么会同意?他还没到老糊涂的年纪吧!”

校尉突然凑近,四下张望,随后压低声音道:“听贪狼营的弟兄说,李大人前些日子突然发难,用林将军在京师的小儿子要挟,迫使林永出兵百里,一日即回……”

“他疯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青年拍案而起,“你现在立刻去禀告上将军,请他调最近的飓风营去协防。另外通知黑鸦营的杜羽将军,让他派人去搜寻贪狼营的踪迹,发现后立刻把人带回来!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校尉应道,“还有一句话,是上将军让我带给您的。上将军说今明两天是您的休沐,还说让您回御北城看看。”

“……我知道了。”听到御北城三字,青年稍稍冷静了一些,挥挥手让校尉离开。随后坐回位置上,看着眼前的布防图揉起眉心:“这都叫什么事啊……这要是师父的军队,那姓李的早人头落地了。”

一丝秋风带着北域的萧瑟吹入营帐,提醒青年现在的节气,还有他每年才会有的两天休沐。青年站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青色披风,上有东方七宿,第七颗星辰的位置镶嵌了一颗玄色宝石,深沉且厚重。走出营帐,微凉的空气将其包围。

青年深吸一口,鼻腔尽是秋天的味道。

其实青年并不喜欢秋天,特别是北域的秋天。他望向不远处恢宏的城墙,两百多年前的今天,他在那里失去了太多东西。

青年无奈地苦笑一声,披上了披风,缓缓向着军营外走去,路上的士卒无不驻足行礼,他也一一笑着回礼。哪怕没有身上的披风,十几年的恪尽职守也配得上每个人的敬意。要知道按照长城军的规矩,白日不披甲是要挨军棍的,但是上将军给了这个他特权,他成了长城军唯一一个可以不披甲的人。

走出军营,青年拿出了一支竹笛,坐在枯黄的草地上吹了起来。那是一首很古老歌,传自秦朝的军歌《无衣》的旋律,庄严而悲壮。一曲毕,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啼鸣,一只巨隼从天而降。那是他的坐骑,也是他来这里前师父送的礼物,只不过当时它还只是个蛋。巨隼亲昵的蹭了蹭青年的脸颊,引得他鼻尖发痒。

“好啦好啦,出发了,时间很紧的。”青年笑着拍了拍巨隼的头,翻身上了隼背。巨隼振翅高飞,不用主人指挥,向着每年今日都会前往的地方飞去。

大约一个时辰,青年看到了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池——御北城。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百年没有回去的地方。他拍了拍巨隼的头顶,灵宠心有灵犀,侧身绕过了御北城。御北上空是禁飞的,他不想徒生事端。

御北城南郊,巨隼轻轻降落,它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它的主人一个人走了。

青年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墓碑,从他面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青年知道地平线处并不是终点,因为这里是御北碑林,是从秦朝就开始使用的所有北域将士的埋骨地。

青年小心的踏出第一步,仿佛害怕打扰这些英灵的安息,他要找的人在接近终点的位置,以他分神的修为完全可以片刻即至,但他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这是对所有为了北域,为了九州而战死者的最基本的尊重。

从秦朝至乾朝,岁月的漫长已经不可追溯了,最早的那些墓碑大多难以辨认字迹,甚至有些已经断裂,被时间磨损了大半,但是没有一个墓碑倾塌倒下,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宁折不弯。青年知道这里埋葬着无数支可敬的军队,埋葬着师父当年的部属,以及,自己的先祖……

在两个文字尚且清晰的墓碑前,青年停下了脚步。那两个墓碑显然被精心打理过,字迹清晰,一尘不染,上书“大秦左将军御北侯叶然光烛之墓”和“大秦前将军御北侯叶秉季烈之墓”。

面临古碑,青年毫不犹豫的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灼灼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久久徘徊,不忍离去。

御北侯。

只有身在这个家族中的人,才能直观感受到这三个字的重量。每一个敢于担起御北侯责任的人,都值得他这一跪,更不必说眼前这两位——第一代和第二代御北侯了。

继续往里走,墓碑渐渐清晰,从模糊不清到依稀可以看出几个字迹,再到清晰可读,隔了近万座。

几座较新的墓碑夹杂其中。他知道那些都是御北侯的墓碑,不过他没有停下,他要找的不是他们。行走过各个王朝的碑林,脑中回忆起史书中记载的,讴歌的片段:

祥龙二十年,秦骠骑将军邱扶摇临危受命,阻敌镇北关,殉国,全军覆没……

天狩六年,汉骠骑将军霍冠军击邪千里,于穷荒染疾,故于拒北城……

永安六年,唐镇军大将军阿史那元以寡敌众,战死长城……

雍和三年,宋镇北节度使杨绩征北遇伏,一军皆殁……

不知不觉,青年的脸上已经挂满泪痕。正是这些将士舍生忘死血染疆场,才有了九州域的安定昌盛。九州的脊梁从来不在高高在上的庙堂,而早已长眠在这片碑林。

日暮西斜,青年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或者说墓碑。一株粗壮的梧桐树突兀地立于群石之中,在它的荫蔽下,一座墓碑静静的伫立。

青年擦了擦脸,快步上前,如血的残阳给墓碑披上了一层血红甲胄,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到墓主人时那样。碑上大字“大乾前将军御北侯叶致远之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青年想起了墓主人的眼眸。

“致远,哥来看你了……”青年呢喃着,从纳戒中取出点心摆在碑前,然后背靠梧桐树坐了下来,“咱俩相处的机会可不多啦,师父说最多两年我就要回九天了……”

“北域一切都好,最近穷荒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们进不来……”

“离笑还是御北侯,这小子女儿今年成亲了,女婿是老林家的孩子……你别怪我没有遵照你的遗愿,那时我还没有担任御北侯的觉悟……”

青年平静的诉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秋风袭来,梧桐枝叶簌簌作响。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和弟弟也是在这棵梧桐下一起与父亲练习搏击。只不过那时两兄弟合力也没法让父亲吃一点亏。再然后……

父亲去世了,战死在长城之外。按照父亲的遗命,二十五岁的弟弟继承了父亲的御北侯爵,他也用自己习得的兵法尽心尽力辅佐弟弟。

那三年兄弟俩的威名震动了敌我双方,皇帝还赐给他们一对同心珏。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年穷荒的魔贼不知发什么疯,发起了一场百万级别的战争,整条长城防线岌岌可危。

北地三侯发兵支援长城军团,他本以为可以化险为夷,可直到登上长城才惊觉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百万级的邪魔不仅意味着海量的兵力,更代表大量高阶的邪修魔修。虽然长城大阵削弱了不少他们的实力,但是数量的差距仿佛无法抹平的天堑鸿沟。战事白热化的时候,当时仅是个军师的他都提刀上场了。

在击退了敌军不知第几轮进攻后,当他挥刀砍下视野中最后一个邪徒的脑袋时,眼前一阵发黑。弟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抬头看了一眼下方的战场,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绝望——刚才的进攻敌军扔下了数千具尸体,但是敌方军阵仿若毫发无损,他甚至看到敌将在阵前斩杀了十几个逃兵。

“哥,再这么守下去不是办法,刚才的进攻最多再有三轮,咱们就守不住这段了……”

“……第二波援兵还有多久到?”

“至少三天。”

青年沉默了,三天,足够他们这条防线的人死十回。但要是放弃这段防线撤退,敌军攻入长城会把数十万北地联军包围歼灭。到那时,九州得用数倍的人命才能把长城夺回来。但现在能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读过的兵书,没有一条方法能破除眼前的死局。思来想去,他心一狠,说道:“致远,集结三百敢死之士,我去把他们的辎重粮草烧了。”

叶致远大惊失色:“哥你疯了吗!你这么做只会徒增伤亡!哪怕成功了你也……”

“我也回不来了。”他接过弟弟的话,“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这是唯一的办法,要是成功了我们至少能拖延两天的时间。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眼下这个局面唯一的选择了。”

见叶致远还有些犹豫,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大哥也不想死啊,我还没娶老婆呢。哪怕还有一个选择,我也不会走这条路的。但是爹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俩守好北域,今天我要是不这么干,下去了不仅没脸见咱爹,也没脸见叶家万代御北侯。御北叶氏的名号,不能砸在我们手里。”

叶致远被说动了,同意了这个计划。不同的是他打晕了自己的哥哥,留下了一封书信后亲自带队夜袭。当青年在城墙上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敌营升起的残烟,还有弟弟挂在旗杆上的尸体。

瞬间,他的情感离他远去,他只是麻木地凭借直觉指挥剩下的部队,麻木地挥刀杀敌。失去了攻城器械的敌军进攻力度锐减,他坚持到了援兵到来,击退敌军,亲手放下弟弟千疮百孔的尸体。那一刻,情感再度回归脑海,他伏在弟弟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将家中的梧桐树移栽到了碑林,亲手将弟弟葬在梧桐树下。直到这时他才打开了弟弟的那封信:

“哥,别怪我这么做,但是弟兄们更需要你。如果我成功了,你肯定能守得住……”

虽然这么说很不吉利,但我死后,你就是下一任御北侯……”

信封里还有半枚同心珏,那是叶致远的。他取出自己的那半枚,用力扣在一起。合二为一的同心珏散发荧光,“其利断金”显现在玉石上。

他没有继任御北侯,而是让叶致远10岁的儿子继承了爵位。他想走出北域看看,这世间还有许多自己未曾涉猎的兵家流派,要是学成归来,应该能让很多人避免失去亲人的遭遇吧?

听说九州名将谋战侯成仙后在徐州九天宫,他想去看看那百战百胜的传说,也许还能学到点东西。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个新的名字,“叶行远”这个名字总是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弟弟,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哀痛。

一年后,徐州九天宫,青天峰。

“这么说,你是御北叶家的子嗣?”一袭青衣的青年抿了一口清茶,和蔼的气质冲散了叶行远的紧张与不安。

“第几代了?”

“回谋战侯,第一万三千七百二十六代。”

“别紧张,随意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叶悲秋。”

“嗯?不对吧,我记得那一代的两个娃娃,不是应该带个远字吗?”

“改了。”

“有什么寓意吗?”

“梧桐落,叶悲秋。”

……

思绪飘回,青年起身,轻轻擦拭叶致远的墓碑:“走啦致远,明年再来看你。”

一阵秋风刮来,吹落十几片金黄的梧桐叶。青年随手抓住一片别在胸前,在最后一片残阳的目送下离开墓园。

“梧桐落,叶悲秋……”他喃喃着,泪水打湿了胸口的梧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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