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与森林的交界，一条被青苔覆盖的砖石小径向着两方深处延伸，勾连着神秘寂静的密林与远处辽阔绚烂的花海。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鸟鸣声，两道并不和谐的踏步声自林中深处响起，逐渐向着四周扩散。一矮一高两个女子的身形，在林中薄雾内逐渐清晰。
一个灵动活泼，一个严肃凝重，堪称绝美的两个女子相距了好一段距离，在剑拔弩张的沉默中，先后离开了密林。
太平无祟冷冷地盯着眼前陌生的女子，单手化剑，严阵以待，始终保持三丈的距离缓缓跟在她身后。
方才正是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姑娘，仅一掌便擒住了发狂的云出岫，更是靠着稀疏平常的一拳就将太平无祟镇压，失了反抗的心思。
细细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平无祟就忍不住冷汗直流，看着眼前之人的眼神也越发警惕。
寻常修士或许看不出来，可本体也拥有十三境巅峰实力，并且前不久才目睹一位伪至高的诞生的太平无祟怎么能觉察不出，眼前之人分明已经到了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层次。
十四境伪至高，并且距离至高境可能也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太平无祟与诸多分身商讨后得出的结论。如今整个九天宫有两个人拥有伪至高的境界，眼前之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在距离眼前雄伟复杂的建筑群还有两里路时，太平无祟停下脚步，冷冷问道：“澹台宫主，不解释一下吗？再走下去可就是中宫了。就算是要我赔偿损失，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吧？”
澹台且歌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也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致歉道：“方才分神在解决问题，怠慢阁下了。阁下有什么想要问的？我知无不言。”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有人要见你。”
“谁？”
澹台且歌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太平无祟读懂了她的意思，两颗猩红的眸子骤然紧缩，嘴巴忍不住张大，眼底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有师尊的庇护，哪怕是至高也觉察不到才对。而且那件事岁月长河中也应该没有记录才对，怎么会……
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稍缓地问道：“这件事全鸿蒙都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你们见过平仲公了？他现在还好吗？”
澹台且歌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老爷子年龄大了，一天到晚嚷嚷自己没多少年好活了。但就眼下的情况判断，他活到世界毁灭都不是问题。”
说话间，她的眉角高扬，似是在吐槽家中一个不着调的长辈一般。
太平无祟的眼中顿时被希冀所充盈，她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澹台且歌的肩膀，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呢！你们也见到他了吧？他还好吗？他怎么样了！”
“还是和之前一样……”
闻言太平无祟的眼眶立刻被泪水占据，这个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强者，此刻竟如同少女一般，在慌乱中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嘟哝着：“不会的……不会的……我都找到秦萧了，事情应该会有转机才对，怎么会……”
澹台且歌悠悠叹息一声，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语，继续说道：“平仲公说他的状态还是和之前一样，不过我师父却发现了一丝转机。”
“转机？”太平无祟茫然地看着澹台且歌，几次想要伸手去抓她，却又害怕这希望在她面前化作泡影。
澹台且歌沉默地看着这个如同女孩般嚎啕大哭的人儿，向前几步，亲手让她握住了这份渺茫的希望。
“还记得之前莫秦萧和应龙分身战斗的那次吗？自由无我暴走，召唤出了历史上所有的至高，这其中也包括他。”
“并且，他是清醒的。”
他是清醒的！！
短短几个字如同凿子一般让名为希望的光投入了太平无祟的心中。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双眸再一次被泪水浸透，嘴角也在无意识中上扬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只要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果然，只要莫秦萧在，他就一定会在。莫秦萧一定会保护好他的，他做到了……他做到了……我不是一个人了，不是一个人了……”
言语逐渐被哭泣所打断，太平无祟在欢笑中高声痛哭，积压了不知多久的孤独与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倾诉了出来。她不再提防澹台且歌，激动地抱住了她，伏在她的肩头宣泄着心中的狂喜与委屈。
她明明很高兴，她明明在笑，可脸颊上总有暖流淌过，止不住，抹不干。她不停地擦，不停地笑，直到两眼通红，直到衣领润湿，直到所有的分身都在为这一个消息而狂喜，而哭泣。
“太好了！太好了！他还有救！他还有救！师祖说会永远保护他的，他说过的！他也说过要保护师祖一辈子的！所以他来了！他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时间在宣泄时悄无声息地流逝，当哭泣平息时，已是日暮黄昏。
澹台且歌强撑着任由太平无祟抱着，任由她嚎啕大哭。她一脸心疼地盯着被浸湿的仙裙，脸色苍白，明明都快要心疼得哭出来了，却始终没有离开。
太平无祟有些尴尬，耳根也涨得通红，连忙扯开话题道：“抱歉，我失态了。既然如此那岁月长河的威胁你们解除了吗？”
“那没有。”澹台且歌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那次的遗留下的问题还是太多了。阴阳分离，岁月有尽，乾坤破碎，没有个小几十万年解决不了。不过和平仲公商量过，倒是想出了折中的法子，眼下拖延了些时间。”
太平无祟抹干眼角的泪水，哭肿的眼睛瞬间变回原样。她蹙起好看的眉头疑惑道：“拖延时间？岁月长河的问题连至高都不能解决吗？”
澹台且歌点点头，“应龙和师父目前没有头绪。如今全鸿蒙最熟悉岁月长河的除了平仲公只有那位了。至高凌驾于时空之上，他应该早就发现了危机，师父想知道他有没有后手的，所以才让我请你过来。”
“原来找我的人竟然是那位……”太平无祟有些诚惶诚恐，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尴尬地问道：“我多余问一句，秦萧是不是也……”
澹台且歌的表情更加尴尬，脸色如便秘一般顾左右而言他：“别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能说我家那位脑子高低带点儿病，我只能呵呵……”
轰隆——
澹台且歌话还没有说完，一道碗口粗的金雷就砸在了她的头顶，把她劈了个外焦里嫩，浑身焦黑。澹台且歌张了张嘴，一嘴巴黑烟直冲云霄，露出两排白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先一步在两人耳边炸响：
“呵你个大头鬼！当着客人揶揄我好玩是吧？你还想让客人等多久？！给我麻溜地滚回来！不要耽搁正事儿！”
自己钟爱的昂贵仙裙化作飞灰，澹台且歌的暴脾气一下子就涌上心头，她耍横般一屁股坐下，昂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催催催！催个头！你退休了不干活，把大事小事都扔给我干！我很闲啊！我分出的八个分身都已经累死四个了！我连美容觉都没得睡！你呢！一天到晚对着个镜子当怨妇！这公平吗！我问你这公平吗！公！平！吗！”
说着她撂挑子般躺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以一句话三个母亲四个姥姥的频率，开始问候某人的祖宗十八代。
太平无祟在一边看着那传闻中高高在上的澹台且歌如今像个脱水的泥鳅一般在地上扭动，看着站在鸿蒙最顶端的两个人隔空对骂，她用尽万年修养才好不容易压住上翘的嘴角。
也不知道澹台且歌骂了多久，不知不觉中那温柔的声音没有再传来，说不准到底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在积蓄怒火。
一个漆黑的空洞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脚下，带着恐怖的吸力将她们向深渊拖去，毫无反抗余地的两人就这么被强行带走了。这个过程中太平无祟不止一次看到有数道雷霆趁乱劈向毫无防备的澹台且歌，把她劈了个惨叫连连。
太平无祟确定了，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那位，可能真的有点小心眼。
一个小心眼，一个嘤嘤怪，一个女儿控。
一想到她认识的鸿蒙三大至高居然是这副德行，太平无祟突然对这个世界的前途失去了希望。转念一想，到头来她认识的人里最靠谱的人居然是莫秦萧，又不免有些唏嘘。
没救了，毁灭吧，赶紧的。
“阿嚏——”莫秦萧摸了摸有些发酸的鼻子，“在识海里都会打喷嚏？见鬼了不是。”
说着莫秦萧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方才自己踏足的栈桥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自己脚下那方寸之地。每当他迈出一步时，这方栈桥才会向前延伸，
一步的距离。
从刚才算起，莫秦萧估摸着自己已经走了快六个时辰了。可这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栈桥好似永无止境，周围的环境一成不变，栈桥始终向前延伸，没有停息的时候。
走了不知道多久，心中产生了些许厌烦。莫秦萧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漆黑的环境里只有点点星光充当着指路的明灯，他自顾自地停下，在不足方寸的桥上坐下，第一次开始审视着一场试炼的真谛。
眼下已知的情报有三个：
首先那个人这桥名为长生桥，是一种磨炼心智的试炼。
其次从刚才算来至少走了快半天了到现在还没走到头。
最后这个试炼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也就是说不能放弃。
那是不是有种可能，这个试炼本就没有尽头呢？只进不退的特性是不是在模拟时间的流逝呢？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这个试炼不就是在模拟长生路？
修士寿命动辄千年万年，仙人更是与天地同寿，不灭不绝。如果不能承受得住长生的孤寂，没有面临孤独和枯燥时的平稳心境，不仅没有成仙的资质，还极容易在修行过程中走火入魔，走向万劫不复。
所谓修行三大心劫——仙凡红尘劫、长生不死劫、生死轮回劫、，当中每一个都是会诱出心魔从而走火入魔的可怕存在。生死不可避，仙凡本天堑，可唯独长生可以提前适应。
通过不断模仿长生之路上的孤寂与无法回头，让修士提早适应孤独与麻木，让修士在长生的孤独中找寻自己的道路，在遥遥无期的旅行中始终坚持自我找寻方向，在孤寂中磨炼道心与意志。
长生桥便是为了长生不死劫而专门布置的试炼。这便是试炼的真正目的！
理清楚了思绪，莫秦萧看向脚下的长生桥时眼神中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韵味。
不愧是九天宫！好大的手笔。别的宗门对于这种试炼恨不得藏到心窝子里，他们倒好，直接甩出来当做收徒大典的隐形门槛。用来收徒就算了，还免费给所有人参加试炼的机会，并且就算试炼失败了也不剥夺其参加大典的资格。
这都不能说是慷慨了，这完全就是修仙界的活菩萨嘛！
不过别的，光是之前失意提前离开九玄城的修士，少说也有数千人。这数千人虽然没能通过试炼，但相比较其他没有试炼过的修士，他们的心性肯定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未来不说前途无量，也肯定比原先的要强上不少。
九天宫哪是在筛选门徒啊！分明就是在给修仙界培养火种啊！
一想到这儿，莫秦萧就有些头皮发麻。脚下踏着的木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烫脚起来。他的脑海中此刻被一个问题萦绕，所有的思绪都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被占用。
九天宫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这本不该是他需要思考的问题。可这个问题一出现，便占据了莫秦萧的所有。她就这么茫然地向前走着，脑中不断被这个问题所占据。思考、推理、研究，循环往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漫长的长生桥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道声响。他用力甩了甩沉重的脑袋，想要将思绪中的冗余甩出去。待到意识清明了些许，他循着声音看去。
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猫般的小女孩。
一个有着亮闪闪的眼睛的女孩。
她就这么突兀地闯进了莫秦萧的视线中，孤零零地蹲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莫秦萧走来的方向。
灵动的眼睛上下扫过，最终锁定在那张茫然无措的脸上。女孩落寞的神情一扫而光，立刻被欢喜所替代。
她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三四十丈的莫秦萧，双手下意识地握住裙角，揉出了两朵漆黑的花。
她在笑，目光没有一刻从莫秦萧身上离开。笑着笑着，两行热泪就顺着眼角，湿润了她整张脸庞。
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莫秦萧只觉得胸口钻心得疼。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快步到疾驰，从疾驰到狂奔，不顾一切地向着这个陌生孤独女孩跑去。
十丈、八丈、四丈……
最后三丈路，最后寥寥几步，莫秦萧突然停了下来，好似每踏出一步，都要耗费他所有的力量。
所以，换她奔向他了。
“你来了。”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