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这一手十分的高明,先是给看热闹的家伙洗脑,将着重点放在凉粉的数量上,这就定死了舆论的上限,也即是不会扯到其他话题上去。”
“就凉粉话题:一碗?还是两碗?”
“最后再利用县长儿子的身份,将县长所谓的公平一扫而光。”
苏劫讲述着胡万说那么一段话的深意,让众人豁然开朗。
“可是,应该也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吧?”
陈田鱼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毕竟他说少给了就少给了?谁看见了?”
“没错。”
顿时有其他学子附和。
“明明可以这样说:凭什么说一碗凉粉就这么多钱?”
“也可以这么说:我就付了两碗的钱!他坑蒙拐骗!”
一时间,所有学生都在想办法反驳。
但是,苏劫等众人都发表完自己的想法,才慢悠悠的说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旁观者清。”
“而且,我说过,小六子有着理想和坚持,更不要说,武举人和胡万分别强调了小六子一次‘县长儿子’的身份,便阻断了他拖延时间,耍无赖的可能性。”
“因此,他就算知道可以这么说,但不会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
“毕竟那样一来,县长便是‘不公平’的代表,语言,亦是一门杀人不眨眼的手段,用得好,对付心灵不坚强之人,比刀枪来的快捷。”
“小六子是个坚定的理想派,但心灵并不坚强。”
某个叫李峰的学子发言道:“的确,我们站在了上帝视角,看的分明,不过就事论事,在考入明伦之前,我也遇见过被冤枉的事情,这真的不好受。”
苏劫亦是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是人之常情。
当人被冤枉的时候,当事人总是纠结于别人冤枉自己这个框架内,当事人知道自己是清白的,甚至污蔑者比当事人更加的清楚。
但是,第三方不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事人毫无证据的争论与愤怒,反而会让第三方对当事人的印象拉低,甚至更倾向于污蔑者的言论。
往小了说,就是同学之间的橡皮、铅笔不见了,随便找了一个可疑点的同学,然后被其他同学排斥、污蔑;往大了说,便是各种犯罪冤屈情况。
因此,若是被污蔑,那么就不能局限于自身被污蔑这一点上,而是要跳出这个思维定式,去思考对方为何要污蔑自己。
污蔑者污蔑他人,一定有某种目的,或者得到了什么利益。
当然,要排除污蔑者本身是个违背常人思维逻辑的精神病、心理变态等特殊情况。
不过,即便如此,那么只要自己是被污蔑,那么只要自身跳出这个逻辑框架,自然能够找到污蔑者无法解释和自证的东西。
即便凭借这些,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但也能够不让舆论往对方一边倒。
可惜,对于常人而言,很难跳出既定框架。
更不要说,对于小六子而言,一开始的路子,就已经被武举人给堵死了,再加上他本身是个稚嫩的理想主义者,在被污蔑之后,自己所坚持的真理又被不断的挑衅,逐渐失去了理智——
悲剧便已经注定。
【在胡万的言语之下,小六子失去了理智,想要揍胡万,被武举人给拉住。】
【此时,附近看热闹的人的眼神变了。】
【他们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小六子真的吃了两碗粉,给了一碗钱,现在事发,又说不出道理,反而动手。】
【这就是另外一个性质——无论小六子有没有付两碗的钱,他都绝对吃了两碗!】
苏劫扫视着讲茶大堂内居民们的眼神,缓缓的说道:“或许,其中大部分人都知道真相,但他们都选择沉默,甚至助纣为虐。”
“为什么?”
“至少通过看小六子的这场表现,他们已经揣摩出,张牧之等人,斗不过黄四郎。”
“既然斗不过,那么为何要帮?”
“张牧之等人斗不过,可以离开鹅城,但他们这些人还是要生活在这里,一旦被黄四郎记在心上,苦日子也到头了。”
众人也知道,所谓的苦日子到头,不是迎接好日子,而是物理上的到头。
得罪了鹅城霸王,还想活着?
做梦!
故此,就算这些看热闹的乡老、百姓中有人知道真相,也不会出言相助。
谁赢,他们帮谁。
可现在,那小六子的表现,让他们看不见张牧之等人能够赢过黄四郎的希望,与其被事后被黄四郎记恨,不如冷眼旁观。
置身事外,或许只能一辈子浑浑噩噩。
但浑浑噩噩,能活着。
这便是这些人最实在的想法,他们为了生存而困扰,不会为了所谓的理想而抛头洒血。
【“呵呵哈哈哈!”胡万拍了拍身子,哈哈大笑,他已经知道,失去理智的小六子,必死无疑。】
【武举人站出来为小六子说话:“胡万,六爷是县长的儿子,怎么会欠他的粉钱呢?你亲眼看见了?!”】
张曼曼眯着眼睛,寒声道:“这种捧杀的人最可恨,看似站在小六子身份,将小六子捧得很高,但捧得越高,摔得也越惨。”
赵星龙问道:“若是以后有人捧杀你怎么办?”
张曼曼双手叉腰,自信一笑:“那么先打他一顿,反正到时候给他赔点钱就行了,就算打断了对方的腿,我也赔得起。”
赵星龙:“······”
他有点无语。
不过对于张曼曼这样的身份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有钱,任性。
“明伦禁止在公共场合打斗。”苏劫提醒道。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我不太擅长动嘴皮子。”话虽如此,但张曼曼却毫不在意,毕竟她心灵坚定,不像小六子那般踌躇,“说起来,这武举人好似在压制小六子发飙,这好像是为了事情不那么严重。”
“恰恰相反,这是杀人诛心的最高阶段。”苏劫摇头,眼中却是清明无比,“因为一旦小六子发疯打了人,那么公平的评判,也会从吃了几万粉,上升到打人要不要受到惩罚。”
“打人,不会被判死刑。”
“而吃了几碗凉粉——”
“会。”
张曼曼顿时明了。
胡万操控的是舆论,而武举人操控的,是小六子,且小六子在孤立无援且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武举人的行为让小六子这位理想主义者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可实际上却是将对方可能脱开“凉粉”这个话题的路子,全部堵死。
比如,武举人问胡万亲眼看见小六子吃两碗粉、付一碗钱了吗。
若是小六子问,胡万自然答不上来。
因为压根没有人看见!
唯一的证人,就是那个卖凉粉的,但他空口无凭。
但问这个问题的是武举人,而接下里胡万怎么应答?
【“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胡万直接转移了话题,骂了武举人一句,甚至动手推了武举人,“怎么,屁股不疼了?”】
【武举人装模作样的用上了八极的肘击,以柔劲将胡万击飞到人群之中,再次将话题引导了凉粉之上:“今不聊屁股的事,就聊凉粉,一碗就是一碗,两碗就是两碗,不能含糊!六爷!佩服!”】
显而易见!
最关键的部分——你亲眼看见了吗?
被两人一唱一和之下,含糊带过,甚至于在这个阶段,武举人成为了小六子的代言人。
陈田鱼子想到了一个类似的例子:“这样的情况,就相当于某些人因为舆论问题,已经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能等待结果。”
“可是下面的粉丝和路人开始站队,甚至疯狂的为某人摇旗呐喊,为打抱不平,玩命的吹他,这绝对会引发更大的问题。”
众人沉默。
这陈田鱼子的例子一举,怎么突然觉得气氛变得快活了起来?
不对劲!
【此时,小六子已经稍微冷静了一点,但还是非常的冲动,他走到胡万跟前,举起一根手指,喝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今天就吃了一碗的凉粉······”】
【“你给了一碗的钱,吃了两碗的粉。”胡万直接打断了小六子,同样抬手指着对方的鼻子,语气低沉,好似在主持公道,甚至好像还给了小六子台阶,“你没钱是吧,我帮你给!”】
【小六子岂能受这样的埋汰,从怀里拿出钱袋,倒出钱子,丢在地上:“看见了吗?多少我都付得起!但是吃一碗的粉,就给一碗的钱!”】
胡万的这一招,更狠。
若是污蔑小六子吃两碗粉是对公平信仰的摧毁,那么钱的问题,就是对小六子人格上的摧毁。
这才是杀人诛心!
提到钱,付没付,关乎信誉!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虽然人们吃不饱,穿不暖,但这个时代的人都还坚持着一个心念——体面。
说白了,就是面子问题。
这一点在神州大陆上尤其根深蒂固,至今亦是没有根除。
胡万目前所做的一切行为,只有一个目的,让小六子不体面,想要体面,便是要证明他真的只吃了一碗凉粉。
证明不了,只会让他更加不体面!
苏劫从中看出了一个极为矛盾的问题,也说了出来,道:“我们透过此,其实可以看到非常矛盾的问题,真理重要,还是现实重要。”
“此时的小六子身处在一个所有人都不认可真理的环境之中,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
“要不要坚持他的真理。”
在这一点之上,苏劫的同学们若是带入小六子,便有很多办法,比如:“抱歉,我忘记了,我现在付钱就可以了吧?”
他们会选择先度过这个时间点,然后事后报复回去。
然而,小六子不会。
他决不妥协!
甚至于,苏劫认为自己要是在小六子这个位置上,也不会妥协,他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性格。
真理,他也要坚持。
若是向现实妥协,那么便是接受了真理可以被现实掩埋和淹没。
那么心灵境界想要再提升,也就千难万难了。
陈田鱼子也终于体会了小六子此时的心情:“也就是说,他宁愿走最差的那条路,也不愿意向现实妥协,否则,就会成为武举人、成为胡万、成为卖凉粉的人,成为自己最不想变成的人的模样。”
这就有了两条路。
其一,坚持真理,赢的满堂喝彩;
其二,现实容不下真理,必须变得圆滑,才能够八面玲珑。
然而,理想者,终究不被理解。
【“这么多钱,你吃了多少碗凉粉啊。”胡万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早说不就得了吗?他说要公平,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小六子顿时懵逼了,甚至连内心都有些震荡。】
苏劫叹了一口气,道:“若说之前钱的问题,是想要摧毁小六子的人格,那么胡万的这一句‘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则是摧毁了对方存在上的意义。”
“通过之前张牧之与小六子的对话,我们已经知道,张牧之是一个有手段的理想主义者,远比小六子成熟。”
“小六子是张牧之的继承者,继承的并非权利与财富,而是精神与思想上的继承。”
“张牧之要给鹅城公平,那么他,小六子,在思想和精神方面,也是为了鹅城能够拥有公平。”
“然而,胡万这么说,便是将他与他要带给公平的人,划分到了对立面,这种打击对于一个稚嫩的理想主义者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甚至让小六子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而结果也显而易见——”
【小六子失去了理智,甚至抓住了那个卖凉粉的衣领,拿出了手枪,不顾对方的害怕,指着对方的脑袋,但又立马放下。】
【他看出了卖凉粉的在说谎,但是他想不通,这个卖凉粉的明明是被黄四郎欺压的一份子,为什么会联合黄四郎的人一起来诬陷他?】
【若说胡万和武举人是在舆论上让小六子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卖凉粉的污蔑,则是想要抹杀小六子存在的意义。】
【“告诉我,你是老实人吗?”小六子抓着对方的衣领,沉声问道,呼吸略带急促,因为这个卖凉粉的是他心底所坚持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是。”卖凉粉有些害怕的点头。】
【“那你就说,我到底吃了几碗粉?!”小六子近乎咆哮的质问。】
旁观者清。
在场的学子们,已经看出了小六子的崩溃,但是他还没有跳出“凉粉”这个圈。
有理想,但局限性太大。
而故事的发展继续着——
【“说啊你!”小六子见卖凉粉的犹豫不决,但并不能体会卖凉粉内心有什么苦衷,反而越发激动的拿出了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拿枪吓唬一个买凉粉的。”胡万嗤笑一声,将把玩在手中的枪对准了小六子,冷笑:“谁没有枪啊!”】
枪,是双方的筹码,也是武力的象征。
小六子有,胡万也有,甚至于占据了大义的胡万,其武器可不仅仅是那一把手枪。
“其实我们仔细想想,这枪,除了可以指代武器,还可以指代什么?”苏劫不断的竖起拇指,“武力,法律,道德等。”
“这些抽象,没有实体,但却确实存在的事物,没有善恶属性。善者,凭借这些武器,可以除暴安良,维护正义;恶者,则是利用这些工具,欺压百姓,鱼肉一方。”
“武器所代表的武力,可以让革命在现实方面成功,但无法在思想上无法成功,xh革命便是如此。”
“推翻清政府容易,但推翻欺压百姓的官僚和制度却是十分的困难。”
“而这些腐朽制度下的统治阶层,往往更加的无耻,更加的卑鄙,因为他们会像胡万这么做——”
【胡万举着枪,对着小六子,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卖凉粉的家伙,质问道:“孙守义,大声说,他吃了几碗?”】
【此时,武举人的目光也随着所有人,落到了卖凉粉的身上,只是双眼微眯,意味深长。】
【卖凉粉的还在踌躇,他知道真相,但内心却是在挣扎。】
【“守义,在座的各位,都会为你和你的家人做主。”胡万一脸冷笑,把玩着手中的枪械,面容遽然冷峻,“大声说,几碗?”】
【孙守义此时已经明白,若是不按照他之前规定的去说,那么不但他要死,他的家人也要死。】
【小人物的悲哀,莫过如此。】
苏劫抬指对着胡万,缓缓说道:“就像他,甚至可以公开威胁这位名叫孙守义的卖凉粉的家伙,甚至包括他的家人一起。”
胡万可以这么做。
但小六子不会。
尽管他已经拿着枪指着孙守义的脑袋,但他要的是孙守义还自己一个清白。
可胡万这番话,已经是诛心之言。
诛杀的不仅是小六子的内心的思想和精神,还有周围看着的···
民心。
【“两碗。”卖凉粉最终笃定的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整个人跪倒在地,满脸颓废。】
“面对威胁,孙守义踌躇了好一会儿,他在权衡利弊。”苏劫为小六子叹息,“这卖凉粉的不选择小六子其实很好理解,因为他要是说出真相,那么他和他的家人都活不了······”
“那么,只能欺负老实人了。”
“孙守义知道,小六子不会真的一枪崩了他,要主持公平,而小六子背后的县长,也要主持公平。”
“而他孙守义最多只是说了谎,最后就算被发现,也罪不至死。”
“某种意义上来说,好人就该受欺负啊。”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想变成恶龙,有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