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汽车到达北京站。
车门一开,外面新鲜空气涌进来。
易哲慎随着人流下了车。
虽是盛夏,北京的气温却算不上热。天下着小雨,很小,细小如针尖的雨丝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茶。
下了车,很快就涌上来一堆拉客的,七嘴八舌十分热情地问他去哪里,住不住宾馆。
易哲慎没有理会,径直往前走。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事情发生得太仓促,他手头得到关于薛兰的消息也十分有限:
薛兰多年前和肖国华离婚后,独自回了北京娘家。
十多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她也很快也下岗,之后因为有精神疾病,一直没有再工作,靠着街道居委会微薄的救济金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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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停留几天,易哲慎在六环外一家不起眼的棋牌室找到了薛兰。
棋牌室地方很小,里面乌烟瘴气。墙上贴的墙纸时间久远,蒙了一层尘垢。
空气中混杂着烟味、酒味、还有食物烹调的气味,鱼龙混杂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张张小桌上,各种各样的方言声不绝于耳。
棋牌室老板把人指给易哲慎看:“喏,那个穿白衣服的就是薛姐。”
屋子里最里面一个桌上,围着一圈人。
薛兰坐在右侧,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上衣,蓬松干枯的头发胡乱用皮筋扎在脑后。脸上皮肤枯黄黯淡,就像一块发旧的塑料,还有她抓着牌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
她低着头,正专注手里的牌局,等上家出牌,她紧跟着把手里那张牌打了出去。
对面的男人啪的一声推倒牌局,笑嘻嘻一句京片子:“薛姐,点炮了啊!”
薛兰皱起眉,喝了口放在旁边的茶水,随即大声咒骂。
那人也不恼,嬉皮笑脸说:“下回我让薛姐一局哈。”
一局终了,众人重新洗牌。
易哲慎点了一杯茶,在门口唯一空着的座位上坐下。
他视线长久地停驻在薛兰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看着,始终没有言语。
原来这个面目陌生的女人,才是真正怀胎十月生下他的亲生母亲。
他试图努力去回想黎美玲的样子,记忆却始终呈现一种茫然又困顿的状态。
黎美玲对他的冷淡;
黎美玲从来像别的母亲一样对他笑。
哪怕他每次考试拿了全A。
可即便这样,那年车子冲进海里时,黎美玲还是放弃自己求生的机会,用尽所有力气把车门打开,将他往水面上推……
棋牌室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将易哲慎从回忆中惊醒。
周围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像是命运嘲弄地给他制造的一个笑话。
就像连日来无数次,他都希望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只等他从这场噩梦里醒来,一切又能回到正轨。
老板在旁边好奇地瞅着他,问:“你找薛姐有事?你是她什么人啊?”
他回过神,片刻后摇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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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兰一直玩到天擦黑,几个牌友纷纷告辞,要回家了,她晃悠悠从棋牌室出来。
易哲慎便也起身,远远跟着她。
薛兰没直接回家,而是就近去了一条小吃街吃东西。
这个点,路边摊生意十分火爆,食物的香气在巷子里飘。
卖的东西都差不多,炒肝、炸酱面、豆汁、麻豆腐、灌肠……
薛兰站在一家摊位前,盘算着兜里剩下的钱。
她今天输了不少,最后只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炒肝和炸酱面。
然后走到后边用帆布支起来的棚子,寻了个座位,坐下。等摊主把东西端上来,埋头就大口吃起来。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招呼完其余客人,看到易哲慎一直站在旁边,既不说话,也不过来点东西。
于是好奇问了一句:“小伙子,吃东西吗?”
易哲慎随意点了几样。
里面棚子里,摆了三四张桌子,几乎都坐了人。
薛兰坐在角落里那张,易哲慎走过去,他个子高,低矮的棚子里,只能微微低头,才在薛兰对面坐下。
薛兰吃得很快,一碗炒肝眨眼间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她转头又去端起炸酱面,像是真的饿了,吸面条吸得越发起劲,几乎快把整张脸都脸埋进碗里。
易哲慎默默看着,忍不住说:“慢点吃,别呛着。”
薛兰吃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一眼。
她好像不确定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警惕地打量对方几秒后,她埋下头,继续把碗底剩下的面条风卷残云般吃干净。
五分钟,她把只剩下汤底的碗放到桌子上,这才抬手抹了一下嘴,“你谁?干嘛一直跟着我?”
原来她认出他来了。
易哲慎:“不是谁,我就是路过。”
薛兰懒得和他计较,喊来摊主,掏钱,准备走人。
“等等。”易哲慎叫住她。
薛兰回头。
她皮肤暗黄,一双眼睛却还清透明亮,有些像年轻时的黎美玲。
易哲慎问她:“您吃饱了么?”
“什么?”薛兰没听明白。
“您吃饱了么,我再请你吃点东西。”易哲慎说。
薛兰蹙起眉,有点莫名其妙。
易哲慎:“我看你好像没吃饱,我刚刚点菜点多了,自己一个人吃不完。”
他说着,一边看向摊主,示意了一下。
摊主立马过去张罗。
易哲慎转头,薛兰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回对面了。
他点的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一大碗卤煮,和一盘爆肚,一盘褡裢火烧。
薛兰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
易哲慎看着她,问:“您住哪儿?”
“这附近。”
“一个人生活?”
“嗯。”
“没有其他亲戚么?”
“都死了。”薛兰把头抬起来,重新看他一眼。
易哲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本来还想再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几样菜他一筷未动,最后基本全进了薛兰的肚子。
吃完饭,他结账。
“谢谢你,年轻人。”薛兰抹抹嘴,问他:“你是外地人,今年多大了?”
“三十三。”
薛兰若有所思,“三十三啊……我那个大的,现在要是还活着,应该也这个岁数了。”
易哲慎不说话。
薛兰满面愁容,自顾自哀声感慨两句,起身准备离开。
易哲慎目送她离去。
城市华灯初上,周围路灯渐次亮起,薛兰埋头往回家的方向走,琢磨着刚才的事。
啪嗒一声,手里的钥匙扣忽然掉在地上,她脸上神色渐渐变得古怪,仿佛是骇然失色,又仿佛是难以置信,最后嘴里喃喃念了一句:“阳阳……”
仓促转身时,夜幕下的街头,易哲慎早已走远。
薛兰拔腿追过去,朝他背影喊:“你等会儿,等会儿……”
街上人来人往,人声淹没了她的呼喊,那道身影也已经淹没在人海。
薛兰跑得快要断气,直到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旁边经过的路人纷纷驻足,有人上去扶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捂住脸,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是阳阳,是我的阳阳。他刚生下来时,夜里蚊子多,我给他点蚊香,蚊香烧到他左边太阳穴那块,烧出一个月牙形……我认得他,我还认得他,那眉眼就像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