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离开林家后,一路走走停停,回到山溪村时,已是三月的时节。年过五十的王先明,颇有种时光飞逝,我已暮年的感慨。
慢悠悠的马车走进山溪村,还带着凉意的春风徐徐吹来拨弄着门帘,隐约带来整齐的读书声。那声音是是如此飘渺,不禁带着王先明走进美好的回忆。
待到马车停下,王先明迫不及待地掀起门帘,人才钻出去一半,又如‘撞鬼般’咻的一下就缩回来。只把身后正要起来的柳氏撞个满怀。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柳氏扶稳身子,也没去注意王先明一脸的奇谲古怪。自顾自掀起门帘,走下马车。
然后,师母柳氏就享受了一把被十几双眼睛行注目礼的场面了。
柳氏自己也傻了,怎么回事?自己出趟门,怎么好好的家门就给人堵上了?
没错啊,这地儿是山溪村啊。扎着篱笆墙的房,是自己家门啊。门上的锁,还是她亲手买的呢。
这群围着她的人,自然是县里赶来的学子。众人见到下来一位妇人,错愕在当场。连忙起身行礼,又有一名年长的,站出来询问:“请问可是王夫子的车架。”
柳氏下意识点点头,算是当场把老底交代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极力压制的欢呼声,那名领头的继续问道:“敢问大娘可是师母柳氏?”
这俩字如触电般惊醒柳氏,只见她面色一寒,记下此人面容。冷声道:“正是老身,敢问诸位在此——有何贵干。”
这些人好似完全没有看懂柳氏的神色,只是再次行礼,齐声喊道:“恭迎夫子师母归家,我等在此等候许久,还请夫子收下我们。”
坏了坏了,就算柳氏自诩女中诸葛,此刻也全做了蜡。
傻眼的柳氏,看着这群俯身作揖的学子,不得不抬手敲了敲车厢。“老头,下来吧,不是来寻仇的。”
躲在车厢里的某人无奈,只得遵从妻命,慢慢爬下车厢。就在此时。
“咚咚咚。”
有远而近的铜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毛孩子,提这个破锣一边跑一边敲,其后又跟着几个稍大些的,也是敲锣打鼓的姿态,嘴里嚷嚷着:“恭迎县试案首的授业恩师回村。”
“双喜,陈七,你们在干什么。”师母柳氏冲着领头的两人喝问。这俩蠢货,也是卖人卖的干脆。
双喜擦了擦流出的鼻涕,道:“大哥……是大哥。”
七索难得见柳氏发火,也只好抬手往身后的某处一指。
好嘛,这下连王先明也知道始作俑者了。
“二三子,你们的来意我已清楚。只是老夫今日有些疲乏,不如容我们夫妇稍作休息。明日在择时间,大家坐下从长计议可好。”
王先明朝着学子们说道,听到尊长这么说,他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纷纷带上板凳告辞离去。
等到他们都走干净,王先明才黑着脸,冲着双喜跟七索道:“马上让那个孽徒来见我。”
…………
…………
陈恒纵然再想继续躲着,恩师有令也是不得不来了。他到也聪明,从家里提了些干果,一进屋就开始赔笑,又是帮柳氏泡茶,又是给王先明挪凳,殷勤献的那叫一个勤快。
默默注视完弟子做完一切,王先明才出声道:“孽徒,还不来坐下。”
得,等我把活干完,你才说话。陈恒抽了抽嘴角,抬袖擦去额头的汗,转身陪着笑脸坐下。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王先明厉声喝问。
这种时候要是不打自招,那府试前的日子都别想好过了。陈恒心中早有定计,拿出彩排数日的文案,道:“夫子恕罪,此事确有一半我的过失,且容我慢慢道来。”
遂将县里发生的事情,一一从实交代。待陈恒说道自己在客栈内,被人‘拦着逼问’恩师是谁时。王先明面上虽无波澜,但陈恒还是从他抽动的胡须看出,夫子内心也是高兴的。
“所以你是得了县案首?”
见夫子语气稍缓,陈恒心中也是一定,起身行礼道:“幸不辱命。不负夫子教导,不负长辈期盼。”
王先明沉寂许久,才控制不住的大笑道:“好好好。”
这老头不禁想起两年多前,自己失意回乡的场景。对比当日,在看看如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境。
待笑过之后,王先明才发现自己还没挽起弟子,连忙上前托住陈恒的手臂,看着对方越加成长的身子,忍不住叮嘱道:“接下来的府试,你要好好准备。且不可因为官场规矩,就松懈下来。”
陈恒点头称是,他性子沉稳,王先明对此也很是放心,自然不会继续多言。
眼见气氛恢复和睦,陈恒机灵的将话题转移到扬州上,打听起王先明此行的见闻。王先明也有此意,就将遇到的事情,隐去林如海的名讳后,详细说给弟子听。
读书读书,既要读经史子集,也要增广见闻。若做不到这个点上,到最后也只是个死读书的人。陈恒缩在山溪村,能见到的世面终究有限。王先明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给他开眼界的机会。
在王先明诉说林府中的事情时,陈恒听的是神采飞扬,心中暗道:现如今的商人,日子果然不好过,幸好自己选择了读书这条路。
待夫子讲完知府等人的谋划,陈恒不禁也拍案道:“好一招请君入瓮,借刀杀人。”
王先明拿起茶杯喝上一口,继续道:“扬州的盐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我看知府大人敢这样谋划,背后少不了朝廷的意思。伱去参加府试时,要多加注意这一点。”
“弟子明白。”陈恒深以为然,决定以后看到这些人,要躲的远远才行。
王先明又讲了些盐商的笑话,才将话题转到陈恒未来的出路上,将金陵的崇正书院跟扬州的书院一并拿出来对比。
这崇正书院天下闻名已久,早在前朝就是江南士子向往之地。自从大雍开国后,江苏考中的进士大多都是从它这里出去。只是这家书院十分难进,且一年下来能招收的名额,有大半被金陵的世家子弟占去。
也是因此,近十年常有不好的风评传出。常常听闻书院的弟子有斗鸡走马的消息,也不知道里面的教习,是否还像以前般专心教学。
江苏近些年文教不振,崇正书院是要分走一半的锅的。
至于这重建中的扬州书院嘛,前身名声虽不显,但现在有知府的扶持。知府背后坐的是朝廷,此时正如干柴烈火,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听完夫子讲完,陈恒心中已有决断,不过还是先问了问王先明的意思,“夫子觉得呢?”
“崇正书院胜在成名久,已出过多位进士。你进去后将来高中,官场上也能多些同门交情。且院试开始,科举就开始大不同。这件事,为师跟你说过的。崇正书院浸淫其中许久,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教法密门。”
“只是崇正书院的资费颇高,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跟它比起来,这次府试能考进前十者,只要有意进入扬州书院,书院都会免除一定的费用。只是不知道书院的夫子是何水平,能不能用心教导你。”
陈恒点点头,他明白夫子的意思。大雍朝的科举较之前朝有些不同。
如果把县试、府试当成进阶般小学扫盲毕业,那院试开始,考的就是初高、大学的知识点,难度可谓飞速上升。
以院试为例,有志于考取秀才功名的人,就要学习《九章算术》《大雍律法》等书籍,因为这些都是必出题。一般的老童生,自己都没学精,又怎么可能教会弟子。
只有像崇正书院这种有丰富成功经验的地方,一代代累积下来,说不好真有鲤鱼跃龙门之术。
院试过后,乡试上《大雍律法》就会大范围出题,考卷上会出现各地搜罗来的奇案,要案,供秀才们评判。
因为有了举人功名,只要上头有人提携,是能去地方上当一当县令过过官瘾。一个父母官,要是连这些都不懂,出去还不成了草菅人命的昏官。
陈恒也是真的踏上这条路,才知道所谓的科举,不像过去小说里看的那般,从头到尾都以四书五经为主。
每个阶段,都会有每个阶段要读的书。国家论才大典,岂能尽招些只会之乎者也的傻书生。
就像此次县试上的经义题目,考量的是学生在读书上的天赋和努力程度。从院试跟乡试开始,逐步加重的策论题,就是衡量学生的见识和能力。
层层筛选下来,一直持续到会试,那场优中取优的群英会。能考中的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学子。
不然又怎么会有: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的诗句来。
陈恒侧头仔细想过后,出声道:“我想去扬州书院。”
王先明虽不意外,可还是问道:“为何?”
陈恒笑道:“金陵居,大不易。”
王先明陷入沉默,长叹一声,算是明白陈恒的考量。农家子弟求学,确实是要难上加难。他还在思量两个书院的长短处,陈恒要考虑的却是在那个地方生活,对家里的压力会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