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就设在书房的旁边,但两间房相互独立,中间并不互通。
怀着些许激动的心,陈恒跟在黛玉身后,一同推开书房的大门。
然后,他就被真真切切的震惊到。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排排整齐林立的书架。陈恒的视力很好,一眼看去就将第一排的书名看的七七八八。
只这一瞥,他便在其中看到《公羊传》《大戴礼记》等名字,前者在书院中排队的人太多,陈恒等了几次都没轮到,后者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
见到宝物在前,陈恒那里还克制的住,几步上前来到书架前。他先照着书架的分布,绕上几圈,将大概的书名都看过一遍。
“不敢置信,你们家竟然会有《水经注》?”陈恒心戈登一下,又继续走几步,突然指着某物道,“这……这是《盐铁论》?”
这本书的鼎鼎大名,就连陈恒上辈子也听过。有人曾戏称它才是汉武大帝的羽翼,一举推动卫、霍二将驰骋草原,建立不世之功。
可惜,陈恒当时因为此书晦涩难懂,只将它放在收藏夹内添个数目。
黛玉将手帕掩在唇角,轻笑着解释,“这是爹爹从姑苏老家带来的,听爹爹说是爷爷在……”黛玉侧着头想了几遍地名,大概是没记住,只道一句,“南方买到的。”
陈恒点点头,喜不自胜的继续看去,又为眼前出现的书籍,暗暗称奇,“林伯父连《齐民要术》也看吗?”
这话刚说完,陈恒就抬手拍在额头,暗道自己真是激动过头。
“劝课农桑,劝课农桑,要是连这本书都没读过,又怎么好意思说劝课农桑呢。”
瞧着兄长作怪模样,林黛玉忍住嘴角的笑意,缓步走到光亮处。这束光是从木窗中照进来,黛玉的个子不高,全身沐浴在光中,反倒让她本就白皙的肤质更显通透。
“兄长,这么高兴吗?”
林黛玉眨眨眼,两手把玩着浅粉色的帕子。
“嗯。”
陈恒没顾得上转头,他还在犹豫自己先看那本书好。可一想到,自己今天也只能短短看上几眼,心中又满是遗憾。
林家的藏书,为什么会这么多、种类如此丰富啊。陈恒真恨不得自己搬张床来,从此住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其实陈恒脑中没转过弯来,林家四代列侯,除了留下田宅钱财外,这些几代人搜罗下来的藏书,才是林家真正的心血。
只要有这批藏书在,那怕林家将来暂时没落,只要后世子孙中出个争气的,就随时可以光耀门楣,再复昔日荣光。
陈恒选了半天,最终还是挑中《盐铁论》。
他抱着书籍匆匆来到桌椅前,自顾自的坐下翻书。
这林黛玉也有趣,见此也不出声,只是唤来女婢悄声吩咐几句后。便也拿过一书,并排坐到兄长的身侧。
很快,女婢去而复返,端着一壶刚刚泡好的茶水。黛玉示意对方放下即可,自己起身泡了两杯,等到微微凉过之后,才对陈恒道:“兄长,先喝杯茶,你再慢慢看。”
“嗯。”
陈恒轻轻应一声,瞥一眼茶杯的位置,拿起来就往嘴边送。结果这茶还带着点余温,到把他烫了个激灵。
林妹妹哪知道会碰上个二师兄吃人参果,不由嗔道:“兄长,你好赖也先吹一吹呀。快让我看看,烫到没有。”
陈恒倒吸几口凉气,好不容易缓解点情绪,才对着黛玉摆手,“没事,没事,没那么烫。是我自己没准备,喝的太急。”
他又抬手检查一遍《盐铁论》,宽慰道:“还好书没事。”
林黛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竟突然觉得自己这位兄长还有几分傻劲。她把陈恒的杯子重新拿过,又到了一杯进去。
这次,她可要让茶水多凉上一会,才会跟兄长说了。
两个小辈的一举一动,自然被有心人送到前堂禀告当家主母。贾氏听完,就拉着柳氏,笑道:“姐姐,你猜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
柳氏抿着嘴,想着自己对恒儿的了解,她很快就自信道:“玉儿我一下猜不到,恒儿的话,肯定是在看书。”
贾氏笑着点头,也不意外对方能答中,
“玉儿有个这样勤勉好学的兄长,对她来说可真是件好事。”说话的是林如海,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这俩人,以后要是能相互督促学业,可就省了我的事。”
王先明在一旁适时陪笑,只是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他轻轻咳嗽一声,朝着林如海道:“如海,姐夫这里到有一事想托你帮忙。”
他一开口,林如海却已经猜到对方想法,道:“姐夫想说的,是让恒儿来我家借书吧。”
“你如何知道?”王先明有些傻眼,这林如海还会未卜先知吗?
“策论一题,一字一句皆是心血,不读上万卷书,如何做到言之有物。”
林如海的样貌气质俱佳,他年近四十,真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此刻一说到读书,言辞中的自信把握,更让气质攀上一层,如兰庭玉树立于堂中。
“助孩子读书,这是大好事。姐夫放心去跟恒儿说,只要他不耽误书院中的功课。林家的书楼,随时恭候他到来。”
见到一家之主拍板,贾氏在旁也应和着,“等到珏儿身体再好些,也让他跟着他哥哥读书,一起学学这份刻苦的劲头。”
珏儿还在病着啊,柳氏的眉毛微微一跳,嘴上却道:“如此正好,恒儿在家中就时常拉着弟弟读书。”
柳氏把陈恒的小事拿出来,说给弟弟弟妹听,一众人笑闹过后,气氛又开始热络起来。
转眼就到申时。
贾氏见天色将晚,赶忙招人来布置宴席。因晚上要出门看扬州灯会,他们家要早点吃过垫垫肚子,但也不会吃的太多,等到灯会结束,家中还有一场宴席等着他们回来。
将陈恒跟黛玉从书楼里唤出,贾氏抱着刚刚睡醒的林珏,一桌七个人,主宾尽欢。
经过半日相处,黛玉在陈恒面前也胆大些,正指着弟弟说起对方的糗事。
陈恒的视线在贾氏跟林珏身上流转,想着林父对自己的帮助,以及自己跟黛玉的交情,心中莫名有些担忧。
可有些话,自己说出来也没那个身份立场和说服力,一番纠结下,倒是吃的有些发闷。
林妹妹还以为兄长是在惦记未看完的书,只暗暗把此事记在心中,准备等中秋过后,就寻个机会跟父亲说。
吃过饭,大家就要准备出门了。
一行七人,分坐三辆马车。林如海跟贾氏抱着儿子一辆,夫子跟师母一辆,陈恒跟黛玉由嬷嬷陪着再乘一辆。
“兄长,还在想那本书吗?”
因担心晚上凉,贾氏特意给黛玉加了件披风。此刻,宛如月下仙子的黛玉,正闪烁着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
陈恒能感觉到对方的关切,便把心中的担忧先行放下,接着话题说道:“书里的那句‘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说的真是太好了,让我难以自拔。”
黛玉还没读过此书,不免拉着陈恒询问起书上的内容。两人越说越高兴,连下车的时候都还在讨论这个。
贾氏跟柳氏相视而笑,一人牵着一个萝卜头,引着他们上了小舟。
此处,正是早上陈恒下舟上岸的地方。
等到客人们坐好位置,船夫扬起木篙,高声道:“走咯。”
舟似夜下飞星,河是天上星河。一篙又一篙,穿过一座座拱桥。在路过第三个拱桥时,远处忽然人声大作,灯火通明。
待他们离得近些,小丫头黛玉已经激动的站起身,指着阑珊处,道:“兄长,伱看。”
小舟又急又晃,陈恒担心她站不稳,赶忙上前扶住,道:“坐下看,也是一样的。”
“那不是跟小老头一样了嘛。”黛玉嗔道。晃起小脑袋,她的发髻上带着玉簪和步摇,此番一动,叮叮当当声响,很是有趣。
陈恒无奈,只好松开手,陪着站与一旁,以防万一。哪知,小黛玉却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激动道:“兄长,快看,是灯笼。”
陈恒顺势看过去,只见十里长街,人流如织,一条灯笼连起来的长龙将沿河商铺照的通明。灯光照着河面,灯光又夹着星光,照出碧绿水色,澄澈如镜。
河岸的街巷上,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引游人忘返,让舟客流连。
穿过第五座拱桥,正有许多男女老少抱着荷灯,站在两侧河边。只听其中有人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将荷灯放于水面。
扬州人有三爱,爱竹,爱香,也爱荷。七八月的季节,正是城内赏荷的季节,满城都飘着盛开的荷香。谁能想到,就是如此扬州人还不知足,还想用荷灯把河水照的跟天宫玉带一样。
小舟驶过,泛起的涟漪,推着数百盏荷灯远去,又牵着它们顺流而下。
拱桥上,人们争相簇拥,指着河中的花灯。小舟远去时,还能听到上头有男子问向身侧人,“怎么样,好看吧。”
他同伴会如何回答,远去的陈恒已经听不到,可一旁的黛玉却弯过身,被灯火照亮的眼眸中,带着对方与生俱来的灵动。
“兄长,好看吗?”
陈恒大笑一声,“良辰美景不足夸。”
黛玉笑着直起身,用手勾住被风吹乱的发丝,五颜六色的灯火,照在她的身侧。
她指着远处,“再过去,就是保障湖了。”
陈恒点点头,他知道。
一场更盛大的庆典,还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