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御史,身体可好些了没?”
王燊的大帐内,这家伙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虽稍有疲惫,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亲手给甄辂倒了一杯酒。
“托您的照顾,在下身体已经好不少了……嗯,这可是好酒啊,我平日里就好这一口。”
他平日里不喝酒,并不代表他就不会喝酒,没穿越的时候,自己还有个“啤酒三瓶王”的称号呢。
甄辂很客气地跟王燊谈天说地,并没有什么拘谨,当即便是将这杯酒豪饮而下。
看着对方这副懂事的模样,王燊脸上的笑意不由更甚,最终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甄御史你可真是个妙人啊!”
到此时,真正了解了甄辂都行事风格以后,他才更能体会到对方身上的那种敏锐的洞察力。
寻常人若面对他这般做派,哪怕是他最心腹的好部下们,又怎能如甄辂这般进退自如?
特别是甄辂表现的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便是他王监军都有些望尘莫及……
倘若他年轻时候,也有这般魄力,怕是眼前的地位,可就绝不仅仅是于此了。
可惜呀,如今都四十好几了,蹉跎了一二十年,还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甚至受人之托要杀了甄辂,但此刻,他有些于心不忍了,他也是有爱才之心的,加上甄辂数次替自己出主意,如今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自己也有摆脱压制的一线希望了。
与甄辂说笑了几句,王燊也将话题逐渐转移到了正题上,询问甄辂对当下局势的看法。
“这个……”
甄辂也迅速郑重下来,用力的挠了挠后脑袋,看向王燊道:“大人,这怕,主要看您的时间了。您是想更快攻破这寨子,还是想慢慢来,更稳妥一些。”
“嗯?”
王燊眉头登时皱起来,用力的揉了揉鼻子,沉吟不语。
他之前,其实已经找贺将爷、张大彪等人都商议过。
可这帮人一个比一个急,却又没有什么切实的好办法,都他妈的跟镜花水月一样。
怎想到,甄辂这个稳坐钓鱼台的人,居然一语命中了问题核心,让他的脑子都是清醒了不少。
“甄御史,若是快了当如何,慢了,又当如何呢?”
王燊想了好一会儿,又炯炯有神的看向甄辂。
“……”
只看对方这副模样,甄辂心里便是明白过来,他此时,根本没有什么精准筹谋的,而且还很凌乱。
不过,仔细一思量,这便也不难理解了。
国朝武官、文官分别治军,双重枷锁,已经是传统惯例,至于宦官,已然是被大青引以为戒了。
但是种种原因所限,这两边人,俨然没有哪个是真正知兵、懂兵的。
文官看似是饱读史书,可理论跟实际俨然并不是一回事。
监军这方面这边就更不消说了。
多数都是平日里在朝堂上各单位里打嘴炮指点江山的大小混子们,便是真正做到总监位置上的高手,或许揣摩人心是一把好手,但是带兵打仗,他们又怎能懂?
王大监军在这几天的狂悲狂喜之间,有波动,被纷扰,那也是很正常的。
想了一会儿,甄辂道:“在下虽年纪轻轻,说话兴许不靠谱。
可以我之见,您此时,若是想速战速决,恐怕有些困难。或许,还有可能引发新的变数……”
“嗯?”
王燊眉头不由皱的更紧。
与其他人都是一起兴高采烈的唱赞歌不同,甄辂此时这么说话,俨然是给他头上浇上了一盆冷水。
若换做是其他人来说这个话,哪怕是贺将爷、张大彪这等大军头,王燊怕是也要发作敲打了。
可此时,眼前却是带给他这雄浑自信的甄辂,而且,有意无意之间,王燊都感觉,这甄御史,已经是跟他一条线上的人。
“说下去。”王燊的脸色略有阴沉,却是并未发作,而是继续盯上了甄辂的眼睛。
甄辂心里不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会儿已然早有准备,当即便是仔细对甄辂分析起来。
正如甄辂之前的思虑一样。
坐山虎部此时看似是颓败,士气不振,但双方并未真正的正面硬刚过,坐山虎部的主力还是没有什么真正损伤的。
而且,他们此时依然占据地势之优。
官军远远威胁、威压才是上上策,真正主动进攻,现在谁又能去承担这个责任呢?
而万一再遭遇到败仗,士气被压下来,同时土匪的士气又涨上去……
“甄御史,你这可真是当头棒喝啊!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呢?!本官都对你心悦诚服啊!哈哈哈哈哈。”
等甄辂说完,王燊不由连连摇头怪笑,但看向甄辂的目光里,那种欣赏,却几乎是不加掩饰了。
道:“甄御史,你是什么人,本官已经很了解。本官也知道,你现在肯定是要为了本官好,毕竟在军营里,本官好了,你才能好嘛。
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大军出征在外,消耗属实不小,本官倒是想多撑一会儿。可就怕朝廷那边会有不愉呐……”
说着,王燊深深叹息一声,负手而立,抬头看向帐顶,整个人恍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甄辂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他推心置腹,俨然,这已经是起了爱才之心了,这么一来,恐怕理亲王府又要翻车一次了。
不过,王燊此时的状态,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说白了,这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天家的私产。
九边这几年正如火如荼地整顿军备,大军开拔漠北,小战事不断,西南那边也不是太安稳,那些土司的余孽仍存,朝廷必须面面俱到,可国库现在也并不富裕……
或许,要等到王燊再在这边撑上些时日,彻底解决了坐山虎等人以后,才能得到来自天家的赏赐和升官的机会。
但是,跟快刀斩乱麻,肯定不是一个级别。
“监军大人,您若是想快速破寨,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甄辂思虑一会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对方的眼睛。
“嗯?”
“怎么说?”
“我如今早已经骑虎难下了,在我面前,你还要卖卖关子吗?”
王燊此时俨然对甄辂已经很是信任,忙是急急看向了甄辂的眼睛。
他可不傻,理亲王府派他来干掉甄辂,只是图他的身份地位,下手比较方便,可王燊不能当面反对,到了军营里总可以阳奉阴违罢?
何况他本来就不太看好理亲王府的那些破事儿,只不过他老爹以前欠过对方一个人情,这次让他来还这个人情罢了。
可他总归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一二十年的老混子了,待人接物的本事那是炉火纯青,不然也当不上这个监军,如今跟着甄辂多多讨论,越发觉得对方格局大,眼界高,思想深刻,他觉得,对方以后一定会成为大人物,要是积极与对方合作,将来有得是机会让整个家族摆脱理亲王府的控制。
而甄辂也正是看见了对方想要积极谋求合作的诚意,才决定给对方出主意的。
“我知道,监军是受人之托来要我性命的,只不过借了剿匪的幌子把我弄到这里来,但是我看监军也不像是跟理亲王府一路的人,那么,咱们何不把话说开了,将来兴许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理亲王府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全天下的人来为他一家卖命,要真有这本事,早都可以改换门庭了,哪还轮得到天正帝坐这个位置呢?
所以,这时候跟王燊多多谈论,有利于后续跟进。
……
“呜,呜呜呜……”
吃过午饭没多久,山间便又响起了雄浑的天鹅声。
本来略有疲软的官军,气势恍如又重新拾起来,开始大面积的往山上攀登推进。
这让一直处在紧绷状态的土匪不由更加紧张。
“大当家的,这些官狗子果然贼心不死哇,不过您放心,只要他们敢上来,爷们们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把咱们的场子都找回来!”
山顶的一个视野极好的了望台上,坐山虎正带着一众当家们查看情况。
昨晚喝得大醉的七当家,此时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了不少,充满斗志的跟坐山虎请战。
但他说完这话,忽然感觉情况有点不对,竟是冷了场一般,别人都没人接他的话茬的。
这什么情况?
心高气傲的七当家登时便是有些站不住了。
怎的,这是不给他七爷面子吗?
可不论坐山虎还是其他人,根本就没人理会他,都是神色极为凝重的看向了山下方向。
这时,眼见七当家的就快要止不住的发作了,九当家忙低低提醒道:“七哥,您仔细看看,这帮官狗子,他们并非是要攻山,他们是在往山上运柴火,这,这是要烧山那……”
“什么?”
七当家的这才反应过来,忙是更仔细的看过去。
果然。
山下的官军们,看着是在往山上搬运一些沙土袋,可这些沙土袋的形状明显不对劲。
有些干活糙的官军,已经是显露出了沙土袋里的原型,那竟是一袋袋的柴火。
这让七当家的一时如坠冰窟,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饶是他身份尊贵,是大老板的亲舅侄,可……他自己究竟也是血肉之躯啊。
若这些官狗子,真就这么不讲道义的一把火直接烧上来,他的这个身份还有个鸟用?
他平日里的“雄心壮志”怕也要变成笑话,只能沦为山上的一捧焦炭那……
“大当家的,官狗子用心太过歹毒了,咱们,咱们决不能坐以待毙,依我看,咱们必须得主动出击,先把官军的锐气破了才成哇。
我听说,那些九边军镇的官狗子,每到这个时节,经常性的烧山,那些军伍里,怕是,怕是有会烧山的好手哇……”
一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七当家的哪还坐的住?当即便是去给坐山虎上眼药了。
“……”
坐山虎眉头不由皱的更紧。
本以为,自己这个舅侄儿还有点本事呢,前面表现倒也不错,可真正到了这等关键时节……
他这才是发现,这他娘的不就是个绣花枕头吗?
可七当家毕竟还是自家亲信,此时形势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便是他坐山虎也不好直接让他滚下去。
只能强忍着道:“老七,你休要慌。我这座山,是座宝山,中间石头居多,没什么草势。
再说,昨晚火势基本已经把能烧的都烧干净了,你慌甚?现在我等若是出击,怕才正中官军下怀!”
其他当家的都是点头。
七当家的还想反驳,肯定不接受坐山虎这个自欺欺人般的理论,没看到官军还在到处搜罗柴火吗,到时候,肯定是能烧上来的。
却是被九当家的偷偷拉了一下。
七当家的也回过神来。
现在跟坐山虎去直接撕破脸,肯定不是明智之选。
毕竟,这里究竟还是坐山虎的地盘。
若万一坐山虎真被逼急了,找人把他给做了,他又找谁说理去呢?
很快,一众大土匪们之间,便是又陷入了死寂,只有山顶呼呼的风声不断呼啸而来。
但三当家、四当家几人,眉眼间却是有些微妙的幸灾乐祸。
你坐山虎不是牛逼吗?
那你继续牛吧。
反正他们已经跟山下搭上了线,想来,消息至多前半夜便是能传回来了。
到时候,谁他娘的又会去陪你送死?
……
而就在土匪的压抑与惶恐凌乱中。
官军中军方向。
王燊拿着一支朝廷特使刚刚派人赏给他的单筒望远镜,仔细的看着山上土匪们有些狼狈的动向,心中爽利的同时,却也有些止不住的感慨万千。
若是真论机灵,论那种解决问题的能力,他王监军都是对那甄御史望尘莫及啊。
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心眼子多得很。
坐山虎,真算起来,其实也能算是川东地界的一方豪杰了。
可是碰上了甄御史这种几十年不遇的“刺探鬼才”……怕是只能自认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