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时间逐渐来到了傍晚时分。
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官军以山门防线为支撑,看似忙忙碌碌、很是紧凑,真正往前推进的距离却并不多。
也就五六十步、六七十步的范畴。
不过官军看似没有贸然突进,却是在周边修建了许多防御性工事,而且,卡住了土匪向下突围的好几个核心支撑点。
“这些狗艹的官狗子,他们到底想干甚啊?大当家的,咱们不能再这般被动了哇。不若直接冲下山去,先把这些官狗子冲散了再说。倘若再让他们这么个修工事法,怕,怕就真不好出去了哇……”
七当家这时已经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头都是大汗,急急看向过山风。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纵然坐山虎也算是一方豪强,威震川东十几年,却又怎能要求其他人跟着他一起去死?
说白了,坐山虎自己可以死,乃至是可以投降官军,可他们怎舍得死,又怎会去投降官军?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真投靠了官军,人官军收不收还难讲得很。
若他们不能尽早突围出去,怕必定是死路一条!
怎能坐以待毙?
“……”
迎接七当家的却是一阵沉默。
不说坐山虎不理他了,便是小弟八当家、九当家都是不再理会他。
这玩意,说的倒是容易,也的确是个办法。
可。
谁去冲?
谁去打这个先锋?
没看到官军极为谨慎,就是在防着他们冲阵吗?
就如同后世那个很有意思的电影段子。
我要是有十个亿,会怎样怎样,既做慈善又走大道,多捐几个希望小学、救助孤寡老人也没问题。
但是有一点,我要把汽车留下来,因为我真有一辆车……
评价别人的事情,两张嘴皮子的事儿,真没有啥成本的。
可此时,要拿命去冲,乃至是去当炮灰,谁,谁能不带脑子的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以身试法’?
须知。
官军可是有着天家威压、朝廷桎梏的,在面对一些不太好处置的逆境时,真正要做出行动,都是千万万难。
况乎是这些山头林立、匪气极重、大部分又只能看‘一线远’的土匪们?
“……”
七当家见众人不理他,便是两个小弟都不摇旗呐喊了,一张白净的脸孔上登时涨的通红,浑身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这般状态,也让他真正冷静下来。
即便坐山虎麾下一帮人,都是很想跟着他们家混前程,却究竟不是他们家的自己人啊。
若此时带头出来与坐山虎翻脸,怕是非但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处,连带着他自己的安危都要打个问号了……
有人说,女人成熟可能只需一夜间,男人成熟却需要千锤百炼。
在这一刻,七当家正竭力控制着他的情绪,整个人的那种浮躁,几乎是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退却着,毕竟五当家的教训还摆在那里,说来也很奇怪,之前坐山虎是没有设立五当家的,一直到那个人来了以后,才彻底将五当家定了下来。
“呼。”
看旁边的七当家终于不聒噪了,坐山虎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若七当家真不懂事要来当这个出头鸟,那,他也没啥好办法,只能是心狠手黑,先去保他的基本盘了。
可惜,就算七当家这个时候懂事了点,眼前的局面却也是相当的不好应对。
他这边刚刚收到了消息,后山那边的退路,也已经被官军给围了,而且是被官军的精锐各占了一半。
想要走后山退兵,已经是不现实。
而正面这虽然是杂牌兵,却是犹如‘乌龟壳’一般布阵,而且,官军后续明显留有后手,还有山门防线做为支撑,他们又该如何突破呢?
更让坐山虎觉得惊悚的是——
这届的官军,也不知道是被吓破了胆还是怎的,着实是太苟了点。
你说,你要烧山,直接烧便是。
这纵然会给山上带来一定的混乱,却是也很容易便让山上众人安心,让众人明白,他坐山虎的这座山绝对是‘宝山’,这种山火是绝烧不上来的。
可官军却一直这么苟着,似乎还想着在夜里做什么手脚,这让人还怎么玩?
眼下局面便已经有些扛不住了,若真到了夜里……
坐山虎止不住有些干涩的闭上了眼睛。
便是他,都有点不敢想那等后果了……
这王燊和甄御史两个人强强联合,心思活络得很,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此时,连坐山虎这等当家的大土匪都是这般凌乱,可想而知底下的喽啰们了。
即便坐山虎已经下了死命令,大力弹压不稳定因素,可在山上当土匪的这帮人,多半都是沾亲带故,以往都是乡里乡亲。
真有自己的乡亲、甚至兄弟议论,还能把这等人也都砍了?
就在这等凌乱之中,土匪寨门附近一个敦实的汉子,也是满脸愁容,一双饱经沧桑的老眼中,愈发的幽深与冷冽。
若是在此,怕是一眼便能认出来,这个敦实汉子,正是他之前派驻到山寨里来卧底的田猛。
田猛之所以加入坐山虎这边,上山落草,俨然是付出了极大的决心,也是发了誓要为老婆孩子报仇。
却哪曾想,他们哥几个刚刚上山还没几天,官军的动作也如此之快,派人来围剿了……
更让人难受的是,这帮官军有点狠,便是传说中的虎爷都快要扛不住了。
这直接导致寨子内部里出了问题,三当家、四当家等人,竟要用他这边跟甄御史的关系……
田猛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他与坐山虎虽是没有什么交情,却是一直久仰过山风的大名。
可惜他上山的时候,坐山虎正好有事出门,并不在山上,没有为他们兄弟准备接风宴,而是由跟他有一些交情的三当家、四当家等人代劳。
三当家当时还一再承诺,只要坐山虎回来,有时间了,一定会给他们兄弟补上这顿接风宴。
田猛对此一直还很期待,期待与过山风这等‘豪杰’见面。
毕竟,坐山虎在民间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
可后来,却是……
特别是,他们兄弟,刚刚承了那位甄大人的情还没几天,这时,竟然又要再去麻烦那位甄大人……
不过说实话,田猛对那位甄御史的人品还是相当信的过的。
那位大人,或许比不上这边坐山虎的名气更大,却也是有着自己心中坚守的“豪杰之辈”。
更为关键的是,这次已经不只是‘麻烦’甄御史那么简单了,而是,他们这边是真正的性命之忧……
而且还要连带着三当家等众人……
“哎……”
想着,田猛眼睛里不由愈发的痛苦与复杂。
接连承了甄御史两次情,这次还是性命攸关、涉及到这么多人命的大情分,他田猛又该拿什么去还呢?
无怪乎是他这百多斤肉啊。
“罢了罢了,已经这般,想来春梅和大豆二豆也不会怪我的,若不把甄大人的人情还了,我田猛,又如何立足于这世间?”
想着,田猛逐渐开始坚定起来。
作为最穷苦的劳动人民出身,他的韧性、承受能力,俨然都是很强的。
“不好!”
“官狗子点火了……”
正当田猛刚想喘口气,想找个由头溜一下,看看下山的田虎那边有没有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周边忽然有人惊悚呼喊。
“什么?”
“官狗子点火了?快准备,快准备防火……”
眨眼,山上便是乱成了一团。
坐山虎这边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玩意,不怕官军动手,就怕官军不动手。
只要能撑过官军的三板斧,把形势先给稳住了,接下来到底如何,那就要好安排了。
也不至于贸然的便是舍弃了他这么多年的基业。
“不对!”
“这事情有不对哇!官狗子好像不是在点火,他们是在烧烟啊!”
“大当家的,不好了,这会儿好像又有点偏小南风了,官狗子这是在等风向啊……”
“什么?!”
看着山下数个点上,烧的正旺的干柴上很快被盖上了一层烂树叶子,滚滚浓烟迅速便朝着山上飘过来,有官军还在不断的扇着扇子,便是坐山虎都再也坐不住了。
急急便是招呼人防御。
可惜。
这般状态,火势倒是真不难防御,毕竟山上有着一片很深的隔离区。
可这浓烟怎么防?
这他娘的完全是随风飘上来,无孔不入啊。
……
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狼牙沟的这座主山峰上,彻底被滚滚的浓烟所覆盖,简直接天连地。
纵然这个点的山风略有迅猛,吹散了很多烟雾,可造烟雾的成本太低了啊。
官军借着这个风向,诸多充满根本无法形容味道的烟雾,简直就是无穷无尽的。
山上的一众土匪们,就算狗一般都死死的缩起来,并且用湿布子护住了口鼻,可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许多人都是被呛得鼻涕眼泪横流,别提多难受了。
特别是那群一直处在寨子舒适区的老弱妇孺,一个个哪见过这等场面?已经直接变成了‘世界末日’的受害者。
到处都是娘们哭,孩子叫。
便是老天爷仿似都不敢再看这一幕了,最后的那点残阳,也悄然的隐入到了云层之后……
……
“弄准了?这事情,这计策,真是那甄小子所出?”
此时,处在后山方向、卡土匪退路、又别有用心的贺将爷,一边看着漫山的恐怖浓雾,一边狠厉的看向了眼前的一个心腹。
“准。”
“爷,绝对准啊。咱们的人亲眼看到,王监军之前一直愁眉不展,跟那甄御史谈完之后,却是眉开眼笑。咱们这边的调动命令,也是那甄御史离开后,王监军才下达的……”
心腹忙是急急对贺将爷汇报。
“额@#¥%@@#……”
贺将爷登时便是止不住的骂了句家乡的脏话。
他本以为,那甄御史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做到昨晚那般模样,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谁曾想……这年轻人的那种洞察力,根本就是常人想都不能想的。
照这般发展下去,这小家伙的前程,那还了得?
贺将爷的脸色一时阴晴不定,眼神深邃如渊,他都有些下不定决断了。
……
不多时,张大彪,刘县令,包括符阔海等众人,都是或多或少的知道了眼前浓雾与甄辂之间的牵连。
饶是他们的城府,一个个的脸色却也是都有着莫名变化。
谁曾想,谁敢想,本来陷入僵局的剿匪事宜,竟然,在那个被称为“湖广官贼”的甄御史手里,被一下子盘活了起来。
而且是全盘盘活的!
这……
许多人心里都是止不住的打起了鼓。
已经这般,就别管这甄御史到底是怎么成的了,监军王燊肯定要护着他,怕已经是肯定的。
以后,他们再面对着对方时,怕是真得好好思虑、慎重对待了哇。
……
各方位的凌乱中。
官军中军。
王燊这边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就算有湿布子护着口鼻,却也是止不住的眉开眼笑。
烟熏火燎,方可破解贼心。
这话的确在理,这不就是正儿八经的烟熏火燎吗?
况且,之前两个人还秘密做了一笔交易。
原来,王燊的父亲当年在市井上卖铁时,曾一度穷困潦倒,连摊派下去的基本赋税都交不起,养家里兄弟姊妹七个都艰难得很,这个时候正好就是理亲王府“仗义相助”,条件自然是拥护对方,成为对方旗下的走狗之一。
有了理亲王府的支持,王家便从当年的卖铁穷户,变成了如今的富家翁,一度在天熙朝有了三个人中举,入朝为官,不过天正帝上台后撸掉了两个,只剩下王燊这一个有名无实的“京营团练副使”,如今京营大权都在王子腾的手里,王燊这个官职不过是“网开一面”遗留下来的而已。
于是,甄辂就提出了交易,他想要一份王家这些年接触过的理亲王府中人的“走狗名单”,他好对号入座,将来一个个办掉。
相应的,甄辂会把王家的势力转移到湖广来,一旦远离了京城,朝廷的影响力也就会相应削弱不少,理亲王府的手也伸不到湖广来,到时候,配合自己在湖广做个实权官僚,不比呆在京城担惊受怕的强?
甚至于,甄辂还询问过王燊,当年理亲王府砸了多少钱,替王家买了这几个官职。
王燊回答,三万两。
甄辂便把手一摊,拿出三千两金子给对方,说,我给你三千金,你去把家里人接到湖广来,上上下下都可以打点好,到了湖广来,只怕理亲王府也没辙了。
毕竟义忠亲王余孽们的势力再大,它也出不了神京城啊。
毕竟大青开国就吸取了前明的教训,凡宗族藩王,一律不得外放出京,全部留在神京城,严密管控,以防宗族子弟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地方官员息事宁人,不予上报。
如今王燊一家子早已经断送了政治前途,只能待在神京城里养老,如今父亲也去世了几年,理亲王府这个时候派人上门来“挟恩图报”,只怕也是打着“废物利用”的目的来的,王燊也不傻,一边打太极一边跟甄辂谈判,显然,他也是很想摆脱对方控制的。
这下好了,两个人各取所需,理亲王府的算盘至此,算是彻底落空了。
后来,甄辂请王燊到家里吃饭时,给两人斟酒的正是王燊家的七妹子,结成了坚固的利益同盟,并且给了理亲王府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