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西郊,草长鹰飞,阳光明媚。西山脚下一处小院中,大门敞开,却隐隐透出萧杀之气。端木铭心颇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定下心神,跟着黑衣男子走了进去。
宽敞的大厅里,直挺挺的站着两排黑衣大汉,背着寒光闪闪的环首大刀。厅首正中的楠木交椅上,端坐着一个紫袍老者,鬓发花白满面红光,身后的香案上,摆着一柄紫金雁翅刀。另有一个长相俊朗的年青人,低头陪站在右侧。
中年管家领着两人走到厅首前,拱手说道:“老爷,叶捕快来了。”
端木铭心打量老者几眼,只感叹金刀太岁果然气势不凡,又扫了那年青人一眼,暗道莫非他就是乔洪。
乔大鹏目光如炬,仔细打量黑衣男子一阵,仰头大笑几声,说道:“平城叶正,好得很,好得很。”又对中年管家说道:“以后记住,这样的年轻人,早该带来太原见我。”
中年管家拱手应诺,又侧身让开。
平城叶正,又是江北第一捕快,可为何自己从未听说过?端木铭心侧头看了黑衣男子一眼,伸手摸了摸鼻子。
叶正也不说话,只看向那个低着头的年青人。
乔大鹏扫了一眼身边的年青人,说道:“少年人贪色,管不住脾气,早晚要闯出祸来,这次总算长了个记性。”又看向叶正,缓缓说道:“乔洪闯的祸,县衙已经查清楚了。那女子故意勾引他,只为勒索钱财,这小子脾气上来收不住手,硬是闹出了人命。好在周围的街坊邻居明白事理,都肯出来作证,衙门才没追究他的过失。”
叶正冷哼一声,问道:“连杀十一口,也叫过失?”
乔大鹏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谁不犯错,错了才能长大,总是要给他们一次机会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叶兄弟,你说是不是?”
端木铭心听到这里,又看了看一直低着头的年青人,忽然觉得很有些道理,自己就经常犯这样那样的错,吴世叔和婉嫂子都给他改过的机会。
叶正只盯着那年青人,问道:“你既然敢做,就不敢认么?”
年青人仍是低着头,不敢答话,眼角微微抽动,双手也攥紧了拳头。
“怎么”,乔大鹏气势陡增,沉声问道:“我说的话,还有人不信?”
叶正看向乔大鹏,答道:“我的剑不信。”
乔大鹏眼中寒光一闪,周身隐隐透出杀气。端木铭心皱了皱眉头,看了叶正一眼,不禁担心起来。
沉默一会,乔大鹏忽然又大笑几声,摇了摇头,说道:“百年前正魔血战,七大派联手除魔,才讲究是非公道。如今天下太平,是非公道早就不合时宜了,你一直待在这个小地方,眼界自是要差一些。”
人人都知道,百年前太祖皇帝勘定天下,中原武林又联手除魔卫道,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太平。端木铭心听着颇不以为然,插话说道:“如今若不讲公道,百年前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乔大鹏也没理会他,只看着叶正,又说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直守在平城,看来也是在等那东西出世。我收到一条消息,你肯定会有兴趣。”
叶正摇了摇头,说道:“你若肯交出乔洪,其它的事情,我可以不深究。”
“我没有儿子,就这么个侄子”,乔大鹏笑了笑,慢慢站了起来,问道:“你的剑,真能赶上传说中的飞剑客?”
叶正答道:“我劝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乔大鹏不再说话,反手提起那把金刀,身形陡然一动,人已到了叶正跟前,金刀破空劈出,化作一道刀光罩在叶正头顶。
端木铭心看得清楚,这一刀虽说简单,可无论叶正如何闪避,似乎都在刀光所及范围内,登时心悬了起来了。
剑气纵横,剑光一闪即逝。
金刀突然停在空中,又“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乔大鹏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喉咙里“咯咯”直响,接着人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
大厅里死一般沉寂。所有人都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平日威风八面的“金刀太岁”,居然就这么倒下了。
端木铭心松口了气,心中却又生出一丝寒意。刚才叶正没有闪避,只是拔剑、回鞘,乔大鹏便已咽喉中剑,端木铭心根本看不出剑的路数,凌厉的剑气更是见所未见,不由得感叹,自己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果然是一把好剑。
“叔父!”那年青人嘶喊一声,冲到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中年管家也跟了过去,仔细打量几眼,摇头叹了口气。
叶正站在原地,沉声问道:“你做的事情,一定要别人担着么?”
年青人抬起头来,盯着叶正,眼睛赤红如野兽,厉声说道:“案子是我做的,人也是我杀的,你想怎样?”说完捡起地上的金刀,慢慢站了起来,手腕一抖,挽出一朵金灿灿的刀花。
叶正往地上看了一眼,说道:“跟我回县衙。”
年青人目光落在叶正腰间的长剑上,眼中渐渐透出绝望,突然仰头大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剑快。江湖本就如此,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可你这辈子,也别想讨还什么公道。”说完刀光一转,金刀割开脖颈,喷出一片鲜红的血雾。
中年管家不及阻挡,顺势扶住年青人瘫下去的身体,摇头说道:“这又是何苦?”
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江湖中的人才知道。可每一个江湖中的人,恐怕都有不同的看法。端木铭心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先有江湖,才有了江湖中的人,还是先有江湖中的人,才有了这个江湖?
黑衣大汉们渐渐清醒过来了。有人惊恐,有人愤怒,也有人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却迟迟不敢拔出。
血腥味愈发刺鼻。端木铭心越想,越是不明白,突然又挂念起高粱红酒楼里的美酒,转头看向叶正。
两人相对一视,心照不宣,一同转身走出了大厅。
高粱红酒楼二楼雅间内,端木铭心和叶正临窗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两坛酒,一条烤羊腿,一盘熟牛肉,和几样干果凉菜。
端木铭心给两人倒上酒,酒香扑鼻,不由得笑了出来,大声说道:“好酒,我先敬你一碗。”抿了抿嘴唇,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腹中登时烈焰腾腾,不觉皱了皱眉头。
叶正笑了笑,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端木铭心还是不太习惯北方的烈酒,拱了拱手,说道:“好酒量。”
叶正拎起酒坛,给两人添上酒,一边说道:“我姓叶,叫叶正。”
“叶兄好”,端木铭心心情不错,说道:“我叫端木铭心,铭记的铭,心情的心。”
叶正怔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端木铭心长舒了口气,说道:“叶兄给世人讨回了一个公道,我佩服得很,再敬你一碗。”
叶正只笑了笑。两人端起碗,又喝了一碗。
端木铭心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问题,忍不住问道:“叶兄,你说江湖到底是什么?”
叶正也不答话,又给两人添上酒,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端木铭心想了一会,答道:“仗剑行侠,惩恶扬善,就是江湖。”
叶正目光闪了闪,却不接话。
端木铭心“嘿嘿”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不这么想么?”
叶正答道:“人心,就是江湖。”
端木铭心怔了一下,笑道:“就算人心难测,总也是向善的罢,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江湖英雄的传说。”
叶正点了点头,端起酒碗,说道:“我敬你。”
端木铭心仰头干了一碗,热血渐渐上涌,心中莫名向往,说道:“像叶兄这般,行走江湖做个大侠,总好过碌碌一生,老死在家里。”
叶正沉默一阵,说道:“说不定进了江湖,你就想回家了。”
回家有什么意思,自己本就是多余的,倒不如闯荡江湖,游山玩水过一辈子。端木铭心摇了摇头,只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叶正答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原来如此,看不出他却是个恋家的人。端木铭心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你一直在平城做捕快。”
叶正目光一闪,说道:“我在等一个人。”
端木铭心颇为好奇,问道:“你要等什么人?”
叶正却摇了摇头。
沉默一阵。端木铭心笑了笑,叹道:“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快的剑。”
叶正轻叹一声,接话说道:“只怕还不够快。”
还不够快,难道要一剑毁天灭地不成?端木铭心暗自吃了一惊,看着叶正一会,只觉得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猛然问道:“你的家人呢?”
叶正摇了摇头,平静答道:“没有家人了。”
端木铭心又吃了一惊,自己还有家人,却跟没有差不多,“嘿嘿”一笑,说道:“我的轻功也很快,你想不想知道,我练的是什么功夫?”
叶正看着他,目光变得柔和,说道:“我只想知道,你酒量怎么样?”
端木铭心摸了摸鼻子,大笑出来,说道:“江北第一捕快,举世无双的剑侠,原来是个酒鬼。”
叶正拎起酒坛,慢慢添上酒,说道:“倦了,就醉一场。醒了,才好再上路。”
端木铭心愈发觉得亲切,端起酒碗,说道:“你的剑法好,我看酒量却未必。”
两人相对一笑,敞开胸怀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