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贺临写奏疏呈报朝廷,其实一共写了两份。
此时交到秦渊手里的,是贺临写的第一份,里面写错了一个字,她觉得不满意,重新写了第二份交到了通政使司那边,有错字的这份便留了下来。
秦渊自幼丧母,是在太后宫里养大的,太后虽然不是当今皇帝亲生母亲,只是嫡母,但身份尊贵显赫,手段不弱,对他教导更是严格。
因此虽未得景历帝器重,官场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秦渊并不是一窍不通。
看完这本奏疏之后,他很快联想到杭州知府对贺知县通倭案那么快的判定速度,也察觉到了里面的猫腻。
恐怕这个通倭案,是真的有冤情……
秦渊垂了垂眸子,将奏疏重新放回去,没说话。
小桃打量了他的神情半晌,咬了咬牙:“王爷,我家老爷说,如果您不想插手,只要您能想其他办法,将这份东西呈到上面去,于江山社稷是一大功德,浙江百姓,都会感念您的大恩!”
秦渊心下意外。
预判到他的决定不难,但能知道他因为什么不同意,而且还能给出方向,看来这个贺知县还真有点本事。
实际上,穿越来了之后,贺临很快整合好了各种信息。
当今皇帝有八个儿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早夭,活下来的皇子里,身为太子的二皇子,和近些年来颇得圣眷的六皇子,逐渐成了朝廷里的两大党派,明争暗斗。
而浙江官场,便有不少这两大党派的人。
杭州知府高瀚远,便属于六皇子党。
这也是高瀚远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将贺临的奏疏,从通政使司那边拦下的缘故。
因为他背靠的是六皇子这座大山。
去年贪污赈灾款,联合商户兼并土地的事情,高瀚远多半不是独一份,肯定有不少六皇子党都参与了进来。
贺临想要五皇子将此奏疏呈至朝廷,但她也知道,这件事对五皇子并没有好处。
这个奏疏若到御案之上,浙江官场势必要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作为挑起事情的人,不管是牵连了六皇子党还是太子党,秦渊都会被他们记恨上。
只要秦渊稍微聪明一点,都不会搅和进这滩浑水里来。
可贺临既然让小桃来找他,自然也不会选择一条死路。
浙江官场里,还有不少皇帝的触手。
这些触手,名叫锦衣卫。
他们隐藏的很好,身为七品知县的贺临当然不清楚哪些是锦衣卫的人。
但身为五皇子的秦渊,一定是有渠道的。
只要秦渊能将这份奏疏暗中交于锦衣卫,一来,他不会牵扯进来,被六皇子记恨。
二来,贺临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这些,全在秦渊的一念之间。
***
牢房脏臭,昨晚小桃走了之后,贺临就靠坐在墙边,一晚上没怎么睡。
等到了白天,实在是熬不住了,才缩在墙角睡了一会。
可比起现下的环境,更让她焦心的是小桃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
但她身在牢狱中,有心也无力,只能等消息。
等这个字,最是煎熬。
一直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的靠着墙睡着,听到一阵开门的动静,清醒过来。
抬头望去,只见门口那人一身连帽黑色披风,宽大的帽子将脸挡了一半,但披风下,那件月白织金圆领袍可见来者非凡人。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贺临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
她扶着墙起身,弯腰作揖:“见过王爷。”
秦渊没说话,静静的望着她。
牢房陷入沉寂,贺临没等到回复,便一直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
腰快酸的时候,才听到他笑了一声,摘下帽子道:“本王什么都没说,就被你猜出来了?”
贺临这才直起身子,看见他的全脸,心下有些意外。
虽然知道瑞王年纪不大,但没想到相貌也是一等一,高挺鼻梁之上,一双带笑含情桃花眼,配上这身月白袍,整个人如玉如竹。
这打量不过一瞬,快到秦渊都未曾察觉,她便收回目光,恭敬道:“能在此时来此地的,只有可能是王爷。”
秦渊早年游历山川,大大小小见过不少官员,像这种七品的小官,见了他都是诚惶诚恐,可眼前这个贺临,即便处境已经如此糟糕,却依旧泰然自若,腰背笔直。
他眯了眯眸子,忽略她脸上的血污,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笑:“你家婢女一口一个老爷,本王以为你起码是不惑之年,却不曾想如此年轻,还……如此俊朗。”
即便是满脸血污,都挡不住的秀气俊朗。
秦渊不知道,在贺临未曾中进士之前,小桃都是叫她少爷的。
但她后来当了官,要是还叫少爷,就显得威严不足,因此改口叫了老爷。
这个瑞王,只有零星一些相关的消息存在贺临记忆里,本以为是个成熟儒雅的公子,可没想到性格有点吊儿郎当?
但贺临清楚,能亲自到这里来见自己,证明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企图。
所以这个瑞王的城府,必定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牢狱脏陋,恐浊王爷双目。”
秦渊没有理她这句客套,说:“你的东西本王收到了。”
收到了,然后呢?
是还给小桃了,还是按贺临的想法,送到了锦衣卫那里去?
没有下文,秦渊也是故意不说下文。
就是想试探贺临的反应。
而贺临听完,并没有什么反应。
秦渊都亲自到了大牢里来,显然是对她十分感兴趣,既是如此,那份奏疏多半已经被处理好了。
如果他拒绝了小桃,没有插手这事,犯得着大半夜费劲跑来这脏兮兮的牢里见自己一趟?闲着没事来散步吗?
所以,从秦渊踏进来的那一瞬,贺临对他是否会帮忙送奏疏这件事已经下了定论,才能泰然自若。
秦渊等了片刻,见她一直没开口,依旧施施然的站那,才反应过来,自己试探的企图已经被眼前这个家伙看穿,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问:
“你有没有想过,水至清则无鱼,官府贪墨的事情不在少数,皇上肯定早有预料,如今此事已过去一年,新的河堤都修好,百姓也已经重新安居乐业,万一皇上不想多生事端,将你的奏疏压下来,你待如何?”
说完,又看了看这周围,补上一句:“在这牢里等死吗?”
秦渊对贺临的印象,就是一个聪明人。
所以,除了他之外,贺临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出路,秦渊有些好奇。
然而,在贺临看来,他的问题显然就有点多余了。
官员贪污的事情,皇帝或许能忍。
但这杭州知府,居然有能力拦下奏疏,可见浙江被六皇子党渗透的有多严重。
这是皇帝绝对无法容忍的。
简而言之就是,你贪污,我办不办你是我的事,但你破坏我的知情权,把我蒙在鼓里当猴耍,那你就完了。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对秦渊讲。
贺临一字一句:“下官虽上任淳岭知县不到一年,但自认对淳岭、对浙江百姓,都是尽职尽责,若结果真无法改变,即便是死,也问心无愧。”
话说到这里,秦渊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的奏疏,本王已经让手下交给了锦衣卫,可即便锦衣卫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师,至少也要五天的时间,而你,两天后就要被问斩。”
贺临垂了垂眸子:“王爷深夜至此,定然不是来提醒下官死期的。”
在现代,贺临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应该擅长的事情,便是盘算,计较利益得失。
自己问斩的时间,会比奏疏到京师的时间要早这件事,贺临当然是想到了的。
而她也站在秦渊的角度考虑过,如果秦渊会救她,是为什么要救,能得到什么好处?
答案是,有利也有弊。
利是什么,弊端是什么,她想的清楚,但不知道秦渊的想法,也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秦渊就一定能救自己。
只是眼下,她的救命稻草只有秦渊。
而如今,秦渊显然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秦渊笑了起来:“本王真是好奇了,你这样的聪明人,到底是怎么沦落成如今这般田地的。”
贺临语气感慨:“也曾年少气盛,见世道黑暗,心中不忿,如今才明白,圣人之书是拿来读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作为一个读书人,最后的那句话若被什么夫子先生听到,定然是要与贺临吹胡子瞪眼辩论一番的,可秦渊并不觉得生气,反而眼里还有点欣赏。
他贯来不喜欢迂腐的读书人。
“为何觉得本王会救你?若本王只将奏疏交于锦衣卫,不管你死活呢?”
“景历二十六年,黄河泛滥,王爷曾领圣命赴河南赈灾,即便是两年后,下官从福建赴京赶考,途经河南,还能听见河南百姓赞王爷贤德仁爱,下官并不肯定王爷会救我,但在下官眼里,若说谁能为这污浊不堪的浙江官场带来一缕清风,便只有王爷。”
这番话虽然听着有马屁的嫌疑,但也不失真心。
六皇子党在浙江并不干净,太子党也没有好到哪去。
两方是一个馒头踩一脚,都不是啥好饼。
瑞王虽然是闲散王爷,不得宠,但曾经是实打实的为百姓办过事的。
就是不知道如今还是否不改初心。
听完她这明捧的话,秦渊倒也没有飘,只是笑了一声,挥挥衣袖,转身走了。
“恭送王爷。”贺临弯腰作揖。
秦渊脚步一顿,转身看了她脸上脏兮兮的血污一眼,将手伸进袖子,拿出一方手帕,挂在那栅栏之上,这才转身离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贺临才抬起头,看到那方白净的手帕,愣了一下,很快明了,这是秦渊留下给她擦脸的。
取下那方手帕,贺临避开额上的伤口,仔细将脸擦了擦。
现在要做的,便依旧是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