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帝是个高危职业。
可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想把本王推上那个位置。
谋朝篡位这事,大多都是把脑袋别在裤子上的活计。历代来,蓄力谋朝篡位的多了去。哪个怀了狼子野心的皇亲国戚高位权臣不是暗地里偷偷蓄力,一朝若有幸,颠覆了纲常,还得猫哭耗子假惺惺的为前朝舞文弄墨喟叹一番,可谓是做足了面子。
可像本王府上,那帮子谋客吃饱喝足了,天天闲来无事便撺掇着本王造反,四处天上地下嚷嚷着要将本王推上那个位置,就摆出一副唯恐天下人不知的姿态。
这反谋的清新,这反谋的脱俗,这反,谋的可真谓是前所未有的正大光明。
那群殿下臣子推我上位的理由有三。
一是当朝朝堂之中文武严重不和,本王虽是武将之后,但母亲昔日却是京都有名的才女。武将一向唯本王是从,文官偶尔也会听本王一言。国且不安,边境又多传战乱。在此内忧外患之际,唯有天命所归的本王我,才能担当拯救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二是本王武艺高强文思敏捷仪表堂堂谈吐风雅一言既出四座折服有号令天下之霸气......这点,权当没听见。
这第三点,说的最让本王心底里感觉不是滋味的,是当朝的皇帝,如今坐在金座上身着明黄的帝王,是个智力不过十岁的痴儿。
且不说以上三点,光说凭借本王广咸府掌管京都一半御林军的半壁虎符,光说本王权倾朝野根源深厚的根基,本王若是有那么一丝心想要造反,只需一声话撂那儿,不出半日,小王我便可龙袍加身继位登基。
可本王却一点也不想造反。
皇兄驾崩的前一夜,宦官带了明黄的圣旨急宣我入宫。屏退左右,拉着我的手,病入膏肓的脸上凝重而痛心的望着我:“朕既知时日无多,临了也没甚遗憾。只恐媛儿和那尚还年幼的皇儿.......看到允儿的样子,朕就想起咱俩小时候........朕记得,往日里你我年少时,有一日你贪玩捉走了陵王妃院子里的猫,先王责罚与你,朕还曾替你说情.........”
后面对昔日情谊的回忆和谆谆教导自然就不多说。待到最后,他咳了两声,殷殷的望着我,惨白的脸上,渐渐暗淡的眼睛徒然蓬发出祈求的光,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悲哀起伏:“弟弟,皇兄这一生都没有求过你一件事.......如今,皇兄临走之前,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
屏风外,尚还年轻的皇后不住的啜泣着。偌大的金殿里,昏暗的烛光照亮地上一片齐刷刷跪着的身影。
等我披星戴月的回到广咸府上时,家中小厮迎上前来,替我脱下了朝服。还未更好衣,便得宫里使者快马加鞭前来汇报,说皇帝驾崩了。
我抬眼望外看,漆黑的夜幕上,天边已露一丝白。月亮圆的正好,正是人间十五。
几日后新帝登基。
对于新帝,就算是最忠的老臣都心怀遗憾。对于这个在五岁时意外落马,经数位名医诊断,都摇头叹息说此生只有十岁智力的孩童,就算再是忠心耿耿的忠臣,即使是要拥护先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可考虑到将来的一国之君是一个不分是非的孩童,都在心里酝酿着一个不忠的阴谋。
而这个阴谋的中心,便是小王我。
对于这些忠臣突如其来的厚爱,本王诚惶诚恐。
往日里,本王白马红衣招摇过市,朝堂里许多老臣见到了本王这狂放不羁的模样,都在背地里嚼舌根,说本王是个败国王爷。
那时候皇兄还未身染重病,日日坐在云湛宫,看着文官们参上来的折子,听得皇后对本王若有若无的抱怨,只不过一笑,一句少年无谓,随他去。
如今先王已逝,少帝登基,我这个贤王倒变成了老臣不得不捧起来的天降大材。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本王的父亲是一代武将,是太太上皇的子嗣里最出挑的孩子,可不知为何,太太上皇却不喜本王的父亲,将他派去了边关。所幸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战场上所向披靡,一生为国征战沙场。直到后来战死在战场上,结局倒也没有辱没了这一生。
我的母亲,是权臣薄氏唯一的嫡女儿,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在听闻父亲战死沙场之后,用三尺白绫,随先贤王而去。
民间到现在还在传颂着先贤王的英勇善战和先贤王妃的忠贞不渝。在先贤王妃的临终嘱托下,我自小被皇叔命人抱入宫中,交予皇后亲自抚养。
我和皇兄结识与三岁之时,受养于皇后一人,可性子却天差地别。
太上皇曾在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纠结过许久。若是真按品行说起来,皇兄性子沉稳,知人善任,相比起本王飞扬跋扈年少轻狂,实在是当皇帝的不二人才。
可太上皇担忧的,却不是这一点。
皇兄本就生的仪表翩翩,言谈温雅能言善辩,更何况出身高贵,身怀帝王之材。在皇兄成年之后,替他指婚的名门闺秀纷至沓来。皇后为他招募了一批画师,将京师里数位花容月貌的闺阁女子的形态□□细细描画下来,放在景阳宫给他做参考。
那时恰巧本王也在。皇兄坐在窗台前,窗外梧桐树伸进了一条蔓蔓的枝叶,春意盎然。他在那三月灿烂的阳光下,微抬头,对我温和微笑道:“伯言,你看看这些女子,觉得可怎样?”
本王正在逗弄金丝笼里那只蠢鹦鹉,闻言连忙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斜靠在书桌上,拿起摆在他面前的一卷画,画上的女子侧坐美人靠,慵懒的持了一把扇子。神色惟妙惟肖,妙至毫巅。
我正经道:“画出这画的人,倒是不错。”
皇兄将那画卷从我手中抽出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说正经的,别打岔。”
本就一本正经说出的话,到他眼里就不正经了。我伸手去拿下一卷画,打趣道:“皇兄让臣来做参考,就不怕若是伯言看到了中意的人?那皇兄万一和伯言眼光相同,岂不是就要横刀夺爱了?”
我站在皇兄的左侧,那画卷又摆在书桌的右侧。这样一来,我得侧着身子往他头上伸手。他也毫不在意,只转头回看那幅画卷,笑着道:“横刀夺爱?皇兄可不比皇弟逍遥风流。我听有些人说,勾栏红坊里那些俏清客,可都日夜里盼着能得了皇弟的垂怜,同皇弟一夜*呢。”
本王稳稳当当的身子差点一晃。这些话听着便耳熟,再一想,便是前几日本王在京都酒坊里抛下的豪言壮语。幸亏本王脸皮厚,涎着老脸没红,镇定自若的拿过了摆在上面的一幅画卷,嬉笑道:“想必是误传吧。”
皇太后为皇兄先后送了数批画卷来,却次次如同石沉大海,一去无踪。
皇太后也曾隐晦的问过本王,皇兄是不是有所不可告人的隐疾。本王一想当年带着不知风月的皇兄偷溜出宫,在勾栏花坊里,皇兄那怀抱美人神态自若的模样,当即信誓旦旦的回答了皇太后的问题。
皇太后舒了口气,却还是郁郁不解心结。我宽慰道:“婶婶不必担心,皇兄不愿过早成亲,必定是为了替皇叔分忧。国事未平,何以成家?婶婶应该欣喜啊!”
皇太后看了我半响,才欣慰道:“你肯这样想,婶婶就放心了。”
后来,皇兄立业成家,龙袍加身,一日登基称帝。而本王则做了京都里一个名号清闲,在众人眼里权倾朝野的王爷,日日出入酒肆花坊,游山玩水。
直到皇兄驾崩,幼帝继位。
被一帮忠臣撺掇着谋反,这过程极为痛苦。
既是忠臣,那就是对先帝极为尊敬,这尊敬承上启下,顺带着也把先帝唯一的子嗣给尊敬着。如今心里怀着对朝堂上那位的尊敬之情,却要在本王这里图谋着大不敬之事,光想想,我都替这帮忠臣感到痛苦。
更痛苦的是,每次下朝,都有些朝堂大臣成群结队来到本王府上,脸上摆出一副清高模样,心里也是百万个不愿意,张口便要绕好几个圈才慢慢悠悠的扯到一点相关:“如今快要入夏了,早就听说贤王殿下是风雅之人,院子里养了好大一片荷池,里面栽种的荷花都是稀奇品种,连皇宫里的化莲池都比不上........今□□堂上那位,下金座的时候,不小心滑了脚,差点摔伤了龙体。”
其他朝臣一片唏嘘声,附和着,目光都殷殷的望向本王。本王痛苦的扶住了额,脸上还是犹然镇定,带着关切道:“那可有伤着?宣太医看过了吗?”
几位年纪半入土的老臣更唏嘘了,为首的那位老太傅抚了抚白胡子,皱纹极为生动的更加深了一分:“贤王殿下关怀后辈的心,连老臣都为之动容。不过经过太医诊断,皇上并无大碍。”
好一个唏嘘感叹抑扬顿挫辗转起伏的不过。
皇兄在时,这参本王的折子,太傅是递的最多的。往日要义愤填膺的替本王娇淫奢靡的品行上奏,如今又要为本王关切后生的仁义动容,一想起太傅为人的艰难,本王不由得也唏嘘起来。
这一唏嘘,大臣们都快掩面泣涕了。本王倍觉头疼,只得站起身来,面上一本正经关切道:“听太傅此言,皇上身体虽无大碍,可到底本王是他堂叔,明日还得入宫去看看。天色已不早,各位请回吧。”
送太傅到了门口,他似乎终于想起了先前未说完的话,对本王笑道:“若是待到荷花盛开,老臣可要来看看,贤王这比得过化莲池的盛景,那个时候,请贤王可不要嫌弃老臣。”
我心想你这天天都来我还不敢嫌弃你,这个时候又来同本王说这些,不过嘴上仍是一叠声的应着。
待到那几位坐着轿子走了,身边的侍卫走上前来,对我恭敬道:“王爷,今晚可还要入宫?”
我看那几个轿子走到拐角已然不见踪影,点点头:“当然。”
马车哒哒的响了一路,终于停在了皇宫前。
皇宫城高百丈,已过了退朝的时候,朱红色的宫门紧闭。
本王掀帘下了马车,一个奉命受宫门的禁军头领赶紧过来对我毕恭毕敬道:“贤王殿下可是又要入宫”
本王矜持的点了点头。
那禁军头领向旁边一个傻乎乎呆立着的红缨小兵打眼色道:“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开宫门!”
那小兵被头领喝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委委屈屈小声道:“今日晨里,大人不是教训俺说,过了关宫门的时间,除非拿了宫里的腰牌,否则谁都不能开门吗”
那头领面对着本王的笑容转过身当即消失不见,脸色一板,怒道:“这位可是贤王殿下,当今圣上的皇叔。让你开门便开门,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转头又向我赔礼笑道:“新来的不懂规矩,耽误了贤王殿下的大事,实在是罪该万死。等会儿下去,小人自会□□。”
那新来的小兵不情不愿的下去传了话。不过片刻,城门大开。本王重新坐上马车,听得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马车又重新摇晃起来。
和着马蹄声,那渐远的宫门处,那小兵还在不甘心的嘟囔着。那头领大声的训斥着他,字字不离本王的英名,看来有八成是在说给本王听。
我掀起马车上的帘子,在旁跟着的黑甲侍卫立刻对我低声道:“刚刚那个守宫小将对王爷出言不逊。”
本王不过是掀个帘子透透气,这侍卫便来同我通风报信。
见我没甚反应,那黑甲侍卫又不甘心的继续道:“属下还听见那小兵质问,说到底是皇令重要,还是趋炎附势讨好一个王爷重要。王爷你听,他竟把王爷你说成此等不堪之人。”
我心说你王爷我在他人眼中本就是一个权倾朝野的不堪之人,你管他说什么做甚。再说本王我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说个一句两句也没什么。
于是本王思量了片刻,斟酌开口道:“嗯,既如此,那你留意一下这小将的身份。过几日将他带来见我。”
进了城门,马车拐了十二转,过了三道宫门后,总算是到了皇帝居住的内殿。
早有通报的宦官进去禀告皇帝。云湛宫灯火通明,掌灯的宫女们恭敬的立于两侧。待到宦官传报,本王便一脚跨进了内殿。
内殿里,两旁的灯奴上点着熏香。是本王在熟悉不过的龙涎香,在整间屋子里弥漫开来。
窗台旁,坐着一个影子。身着明黄,挺直了脊梁,同本王记忆里若隐若现的背影隐约的重叠了起来。
书桌上叠了一堆折子,摞得整整齐齐。
本王轻轻走到他旁边,小皇帝正捧着脸,咬着一支笔,神色苦恼,百般聊赖。面前一本翻开的圣贤书上,满是扭扭曲曲的圆圈。
他的五官轮廓像极了先王。可先王却绝不会流露出这般苦恼和无聊的模样。即便是孩童时代,在我往昔的记忆里,皇兄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
我将他旁边那本折子不动声色的拿起来,他的身子一紧,似乎受了惊吓,半响才放松下来,转头看着我,目光是孩童般的无奈:“皇叔。”
本王对他温和一笑,抚了抚他的头顶,情真意切的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夜深了,这么黑灯瞎火的看书,怕是会损害自己的眼睛。”
齐允抬起头来,喏喏而犹豫道:“母后教导儿臣,既然天分差了,就要苦读书。母后还说,夜深人静鸡鸣声,正是男儿发奋时。”
本王拿起折子,在他身侧坐了下来。皇后这一通歪理说得倒有模有样,想当年本王年幼时不爱读书,我那老子也没说什么。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老子太忙,所以没空管儿子。可到现在这二十几年过去了,本王还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读书这事,怎能急于一时
本王一面翻着折子,一面对他温声道:“读书不急于一时,要循序渐进。你且将昨日里太师教你的庸子背与我听听。”
一堆折子看下来,沧州大旱,千亩良田颗粒无收,边关一带异族骚扰,甚是不好。
一场庸子背下来,磕磕绊绊,一些词哼了两声就没了下文,较之昨日,还略有退步,甚是不好。
在这内忧外患下,本王倍感头疼。齐允见本王皱了眉,眼里立刻就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眶也红了起来:“皇叔,允儿背的不好吗?”
本王霎时心软。我将最后一本折子圈点后放在桌上,拍了拍他的头:“不是。皇上如此刻苦,先王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只不过这读书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必须是日积月累常常练习,方可有所成。”
齐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转眼又打了个哈欠,模样昏昏欲睡。
我刚要传唤内侍,却又想起一事,关切问道:“听问皇上今天摔着了,可还痛”
齐允摇了摇头,声音绵绵无力道:“谢谢皇叔关心。母后替朕揉过,已经不痛了。”
我安心的唤了内侍,何公公带着一群婢女小心翼翼的将小皇帝带回了寝宫。
临走之前,我叫住了何公公:“本王最近新得了几只千年老参。明日里得空了,派人来本王府上取几只给皇上补补身子。皇上深夜看折子辛苦,你们要多注意些。”
何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伺候过三代帝王,见风使舵多年,练出的眼睛老练毒辣。他佝偻着腰,恭敬道:“贤王殿下对皇上的怜爱之情,天地可昭日月分明。若先皇泉下有知,必然能安心了。”
本王一挽袖,摇头道:“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深夜出了王宫,回了府上。
本王身边的黑甲侍卫对本王有诸多不满。对于每日日落时分陪本王入宫,月出时再披星戴月而归,腹诽甚至抱怨颇多。
黑甲侍卫姓杜名放,字景炎。本王之所以命他做本王的贴身侍卫,不仅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更是因为,他对于本王,有救命之恩。
十来年前,云西一带葛格族叛乱。本王那时恰巧有去边关的念头,便向朝廷请命,第二日还未等到圣旨,便战甲披身,赴往云西。
到云西的时候战事正吃紧。毒蛇瘴气遍地的蛮夷之地,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
一开始,本王想替了监军的位置,可后来一想,这战事正紧,大战在即哪能轻易更换主将。遂就以一个不起眼的副将身份在营地里住下了。
沙场征战比不得宫里悠哉游哉的切磋。本王也顾不得自己王爷的身份,日日同将士们吃睡在一起,除了腰带里藏了块可以号令三军的行军令,日日里灰头土脸的模样,简直同一个混迹沙场的小兵毫无两样。
随行的一列小兵都以为本王只是个小将领,也不怎么怕我,常常在闲暇之后和本王吹些窑子里相好的姐们。本王本来性子便随和,肚子里的荤段子也是信手拈来,这样处着,不过几日,便和他们打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