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夜皱眉，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陡然拉下了火车的紧急刹车。
随着列车巨大的晃动，车内许多人都因巨大的惯性而摔倒在地，就连夏羽侨也不例外，不过她在摔倒之前，却被一只魁梧有力的大手护住，让她免遭一屁股一屁股坐到地上的下场。
周围的人全都一脸迷茫，没有搞清楚什发生了什么，行驶中的火车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不大一会儿，门外出现宁夜神色凝重的脸，他喊了一下连逸的名字。
连逸的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捏了捏夏羽侨冰凉的小手，随后拉开门，本想直接跟向宁夜的脚步，可是当他拉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混着刺鼻化学药物的气味涌入了他的鼻腔。
他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味道他说不上熟悉，也绝不陌生。
在战场上，多是是这种味道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所以大致不会像这空气中闻起来的这么浓烈，随着列车距离北方越来越远，寒冷也越来越远，可是不知为何，总感觉头顶上被一团浓重的东西罩的死死的，再加上空气之中这难闻的气味，让连逸觉着有些呼吸困难。
宁夜给连逸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带着连逸从火车上走了下来，随着视野慢慢开阔，连逸也知道为什么宁夜会是这副表情。
前面应该就是之前宁夜口中的桥了——或许曾经是，只不过现在的桥面已经消失不见，只能在下边看到湍急的江水。
最让人费解的还是桥对岸的世界——世界满目苍凉，放眼望去，完全没有了往日中心城的辉煌。
城市之中建筑尽数成为断壁残垣，空气中漫天卷积着黄沙……而连逸的鼻子很灵，他能感觉到，空气之中这难闻的气味，正是风携着对岸城市空气中凝聚的味道，并将其送往彼岸。
在今天以前，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在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代，他们竟然能在高楼耸立的城市之中发现废土。
这样的城市之中，真的还会存在着什么幸存者基地？
连逸和宁夜都不敢苟同。
可是他们所收到讯息，确实将他们指引到了这里，虽然过程十分艰辛，但他们也的确是做到了。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算是正式逃离了北境。
如果激励他们一路前进的事情是如梦幻般的泡影，那他们的努力，一路上死去的那些人，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宁夜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无疑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自己犯了错，导致大家费尽心血建立的医科大学死伤无数；而一些男生女生相信自己，选择跟自己踏上前往中心城营地的旅途，这一路，有多少人都是相信宁夜能成功带领大家完成这一切，所以义无反顾的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如果早知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是如此这般的结局，那么那些人的死去和他的坚持到底还有着什么意义！
许许多多的人都从火车上下来了——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对岸中心城的惨状，映入了每一个人的视野之中。
陈妈和一些中年女人没有下车，她唤着孩子们不要离开车厢，他们都闻到了这空气之中的气味，母亲们认为这样的空气不利于孩子们的身体健康，还是不要长时间暴露在这样的环境中。
而其他人，他们没有说话，这一时间，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要说一些什么。
那所谓的幸存者基地，在这段旅程之中，一直在他们的心中扮演着一种亦是任务亦是希望的感觉，就好似和平时期那主宰万千学子命运的大考，那既像是他们的任务，又像是他们的希望。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高考之后，突然很多学生的人生顿时失去了方向。
就如此时此刻的绝大部分人，在今天以前，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任务都是前往中心城军方设立的幸存者中心，可是当他们真正的到达这里的时候，他们却发现事情远不及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这一时间，他们也失去了方向，更是湮灭了希望。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何去何从，所以他们的目光有的投在了宁夜身上，有的投在了连逸身上。
在其他人眼里，这两个男人就像是狼群之中的领袖，所以他们企盼着他们能做出决定。
而此时宁夜的心态也发生了动摇， 在反复的自我拉扯之间，宁夜的信心在一点点的流逝。
连逸的感情虽然淡薄了些，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情绪的，足以看出，一股消极的氛围弥漫在团队之上，连逸倒也是能理解——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将夏羽侨安全的送回珠星城的家中，最近他也在饱受在任务完成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件事的折磨，所以一定程度上，她也能与其他人共情。
可是他有一件事情他很清楚——人不能失去希望，希望既能让人不畏艰难的坚持下去，也能在它消散的时候将人拽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他想要做点什么，激励一下民心。
他干咳了两声，决心说些什么，可是当他张开嘴的那一瞬间后，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连逸感觉到他喉咙里他要说出的字符积成了一团，堵塞在他的喉咙里，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宁夜，火车还能向后行驶吗？”
夏羽侨忽然开口道。
向后？
这两个字出来后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说他们要原路返回？
可是，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宁夜无奈地摊了摊手：
“恐怕不行，之前我们舍弃了这辆火车的后半截，后方没有车头，我们没办法退回我们来的路了。”
“好吧。”
夏羽侨点了点头，随后她快速的调动起了其他人。
“雨萌，宋竹姐，你们去收拾一下我们剩下的物资。”
“常禹，谈松，带几个哥们在附近做一下警戒，等陈妈带着孩子们下来。”
随后，夏羽侨看了一眼所有人，开口说道：
“我们人多，而且初来乍到，既然现在没有前往中心城更好的方式，我们就先在碧波城找合适的地方落脚。”
“大家也不用担心，相信连逸和宁夜，他们会为我们弄清楚中心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幸存者中心究竟还存不存在。”
“我们应该相信他们。”
夏羽侨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连逸和宁夜，轻轻笑着，就好似冬日的暖阳洒在了他们二人的身上。
“因为一直以来，他们也未曾让我们失望。”
宁夜不顾这空气中难闻的气味，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是啊，道路远还没有结束。
即便是追求的东西一直在失去，那也无法否认这一路的经历所带来的收获。
既然结局并非自己理想中的，而且自己还在呼吸，心脏还一如既往的跳动，这就证明，还没有到真正的结局。
不能像个懦夫一样的经历了几个失败之后，就一蹶不振。
“你女朋友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宁夜在嘴里塞入了一根香烟，他知道连逸不喜欢抽烟，所以也没有给他。“也难怪，不厉害的女生我想也镇不住你。”
连逸不禁莞尔，他不否认这一点。
不过他的心里也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之前，他和夏羽侨的身份总是埋藏在一层又一层虚假的关系下，曾被误以为是兄妹，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被误认为是一对，这一点在杨大海的家中更是尤为如此，陈虹在安排房间的时候，甚至将他和羽侨安排在了一间。
连逸一直没有去否认这些关系，因为在他眼里这样或许是更简单一些。
由于一些书籍、影视作品，如果跟大家说什么连逸是夏羽侨的保镖，那么同时就要解释夏羽侨的身份；而夏羽侨的身份又是一柄双刃剑，如果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夏羽侨是北陈南夏中夏家的二小姐，只会让夏羽侨面临的风险也越来越大，所以蒙上一层情侣的面纱，无形之中能帮助他们抵挡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在外人眼里是情侣，但是连逸和夏羽侨私下里却对彼此的之间的关系十分清楚。
可是如今，在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他们的这层关系再也不是一层虚伪的面纱，而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关系。
这让连逸倒也有些不习惯——在他眼里，夏羽侨既然是自己的女朋友，也是自己的亲人，而连逸成长环境的特殊关系让他对家人的概念很模糊，他也不太习惯于拥有家人，而当有了女友之后，似乎让他更像是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并非机器也并非走兽，至少他有了可以依恋的人，至少他也知道了这片狼藉的世界中有人爱着自己，在自己辛苦的时候，也会有个歇息的港湾。
同样的，关系的确立，等于他对羽侨的责任更加沉重了一分。
从此以后，他保护夏羽侨的目的不仅仅再是因为那古板的任务，他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去承认，他保护羽侨，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要这么做，而是他也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这么做。
这与他的任务并不冲突，他仍会执着于完成任务。
一切好像变了，一切又好像没有变，只有连逸自己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更是天差地别的意义。
连逸看着羽侨，心底里有些暖流。
灾变说多了也只是过去了半年左右而已，不过这样极端环境下，倒也让夏羽侨成长飞速。
曾经那胆小软弱蛮横而又任性的夏羽侨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羽侨沉稳成熟坚强而富有勇气。
最重要的，是夏羽侨一直没有丢掉作为人类而最基础的善心。
夏羽侨注意到了连逸的目光，她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拽着连逸的手：
“我们也去收拾我们的东西吧。”
可是一到他们蜗居的那最后一节车厢，夏羽侨就迫不及待地跟连逸索要着亲亲，连逸自然不会吝啬。
夏羽侨此前还不相信，原来在大学宿舍里，初雨萌常常会去看一些甜腻到掉牙的韩剧，而这又往往能让初雨萌感动的一塌糊涂，当初夏羽侨怎么也想不明白剧中的角色如何才能那么恶心，而直到她与自己的心上人确立关系后，夏羽侨就发现自己巴不得能成为恋人的一部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连逸的身体和气味，而每一个亲密的举措，都会让她感到巨大的满足。
虽然夏羽侨不知道连逸是怎么忽然想明白的，但是如今这个结局，让她十分满意，也十分庆幸。
与羽侨甜蜜后，连逸仍旧认真的收拾自己的装备。
从大山中走出来后，连逸还没有好好的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装备，可是真正整理后，他又发现自己实际上没什么东西。
他舍弃了一些再也不需要的东西，随后重新握起无极刀……在连逸的指尖碰上无极刀的那一刻，一种情绪再度的攀附到了连逸的心头。
“珠星城啊，大城市，我还没去过呢。”
连逸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样的结局，究竟是否能让老黎满意。
黎正秋一直在说，死在床上，混身插满管子，鸟上还得挂个尿袋，最后死在满是自己屎尿的病床上太窝囊，他想以一个爷们的身份，英勇的死去。
就像是黎家人那样，他的爷爷死在了革命的战场上，他的父亲死在了抗击侵略者的战场上，他的儿子死在了抗击守护边疆的战场上，他的孙子英勇地死在了角斗场上。
黎正秋是黎家人活得最长久的一个人。
连逸后知后觉，在老黎正式离开人世之后，他才意识到老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是多大的勇气。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顶着患上绝症的身体，也一直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也没有停止过战斗。
连逸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和杨大海说要活一天，乐一天。
连逸也终于理解了，黎正秋这些日子究竟在怕些什么。
他担心自己来不及，在哪一天，他突然再也站不起来身子，在哪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混身再无力气。
他从来也没像连逸或是其他人吐露自己的病情，因为他知道，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自己是个患上绝症将死之人，绝对会对他心生慈悲，绝不允许他胡来。
所以他一直嘴硬，一直佯装出一副身老心不老的姿态。
一位守卫边疆的老兵，一名经验丰富的守林人，一名大自然的使徒；最后他长眠于自己深爱的自然，身体融入土地，而灵魂也融为自然的一部分。
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能让黎正秋感到欣慰。
连逸将无极刀背在身上，夏羽侨牵着他的手。
无论如何，
连逸想到。
斯人已逝。
而他自己的旅程，还没有到达真正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