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杨邦翰的话后,郑冲沉吟道:“此事并非三言两语书信能说清楚的,我还是亲自回去一趟,当面将此事与父亲说了较为妥当。”
杨邦翰点头道:“郑公子所虑正是,当中是非曲直,还是该当面陈说。”顿了顿杨邦翰又道:“这独杖禅师为人刚直不阿,但往往坏事就坏事在这种人身上,我与泉州镇国东禅寺的主持一贯禅师有旧,东禅寺乃是南少林三院正寺,一贯禅师也是独杖禅师的师兄,我这便修书一封,星夜差人送往东禅寺去,说不得只有请一贯禅师来福清一趟,或能劝住独杖禅师,将事情平息下去。”
说罢,杨邦翰当即离席,来到书案前,那主簿上前磨墨,郑冲一旁观看。只见杨邦翰提笔略略一顿,似乎思虑如何落笔,随后思虑定后,一拉衣袖,提笔便在玉笺纸上飞快书写起来。
落笔毫无涩滞,落痕铁画银钩,郑冲看了赞道:“杨知县不愧是进士出身,只凭这一手字,便可说是当世大才。比我这个粗鲁人些的字,不知好看了多少。”
杨邦翰微微一笑道:“我靠笔杆子吃饭的,这吃饭的家伙事当然是要贯熟才是。郑公子刀枪上吃饭,这笔墨功夫不练也罢。人生苦短,诸多百艺,如何都能学齐?倒不如专精一样,总好过博而不精。”
郑冲越来越觉得这杨邦翰甚是有趣,是个妙人,不似一般读书人,那股子八股的酸腐气渗到骨子里去了。当下郑冲笑道:“也不用称呼什么郑公子,若不嫌弃,杨知县可称我表字博文即可。”
杨邦翰这时候已然写完,收笔之后,看着郑冲也笑道:“那博文也可称我表字义熙,也不必称呼什么杨知县。”
郑冲摸着鼻子又道:“与义熙兄谈天说地颇为畅快,只恨遇上义熙兄晚了。”
杨邦翰却笑道:“我却对博文才华略窥一斑,请看此书。”说着指了指桌案的一本书册,郑冲一看,却是自己编写的那本《郑氏营务》。
郑冲见了微微一鄂,这本《郑氏营务》乃是他料罗湾海战之后写的,其后郑芝龙看过,便命郑芝虎找了书局刊行,郑氏有钱,便印制了数万册,福建郑氏几个水师大营内都广为派发,让将校士卒们熟记,便依照营内所定例令而行。只是这本书册并未在书市上流传,杨邦翰是怎么得到的?
见得郑冲疑惑的目光,杨邦翰微微一笑道:“我有个甥舅便在福州水师大营内做个书办,便得此书,看了之后觉得这书标新立异,便带回来让我一观。”
郑冲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此书乃是管教营务的一些细枝末节之事,杨知县也有兴趣?”
杨邦翰笑道:“其实管束营务也好,治理一县之地也罢,其中有不少细枝末节之事便是相通的。便好似博文书内记述的,营务干净,便能防止疫症爆发,这用在治理城镇,不也是一般的道理?”
说到这里,杨邦翰长长一揖道:“当世着书立说者,不知凡几,但着书立说而能实用者,却是甚少。博文此书,不是医书而胜似医书,其中还包含了不少治军的道理,在下看了之后,也颇有启发,早就对博文神交已久,只是缘悭一面。”
郑冲也是颔首回礼笑道:“今日凑巧能结识义熙兄,也是小可荣幸,只恨相逢太晚。”
杨邦翰哈哈一笑道:“也不晚啊,若是博文不嫌弃,你我学一学古人,义结金兰如何?”
郑冲也是哈哈一笑道:“求之不得。”当下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很快便找到了将两人更加紧密联系起来的方法,义结金兰!正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当下郑冲问了杨邦翰年岁,杨邦翰道:“在下万历三十二年生人。”郑冲道:“长小弟九岁。”郑冲明明已经大学毕业二十四岁了,可他穿越后,倒霉鬼的年岁只有二十,于是他也跟着改了年龄。改年龄在郑冲看来稀松平常,这年月又没什么测骨龄之说,自己说自己才二十岁,难道还真有人测骨龄不成?
至于郑冲和倒霉鬼年岁差了四岁,但样貌却毫无差别,这一点上郑冲认为是和两人的生活环境有关。郑冲生活在现代,虽然曾经是孤儿,但好歹还不曾挨饿受冻过。而倒霉鬼就不一样了,自从倒霉鬼的外祖父死后,他便一个人在市井流浪,过的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风餐露宿的,人长得也成熟一些。是以两人虽相差四岁,但看起来年纪却无二致。
当下郑冲与杨邦翰叙了年岁,当即在县衙后院内摆下香案,在月下结拜金兰。志趣相同或是两人结拜的原因之一,但郑冲认为这个时候杨邦翰与自己结拜,更像是在站队,再拿他自己的仕途打赌。他赌的便是这个郑冲是真的,或者说郑氏会承认这个郑冲是真的,他杨邦翰没有断错案子!
若是他赌赢了,今后杨邦翰便算是靠上郑氏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了。若是他赌输了,那必是万劫不复,罢官抄家,还要承受郑氏的怒火,这便是自断后路了啊。
两人结拜后,杨邦翰差人准备星夜送信去泉州,郑冲也不愿留下干等,便准备连夜赶回安平去。安平便在泉州左近,路途相同,当下杨邦翰命往泉州送信的四名衙役随行,五人都骑马准备赶往泉州。
马匹都准备停当后,杨邦翰送到衙门外来,郑冲上马后,杨邦翰忽然拉住马匹辔头沉声道:“博文此去,当扣住利害二字陈说,不必拘泥真假是非,这时候不是争论公义是非的时候,若真假颠倒,朝廷难堪,郑氏难堪,整个福建官场都要难堪啊。”
郑冲颔首道:“小弟省得,若是小弟回安平去了,那独杖禅师真的告上福州,知府衙门那里要重审此案时,义兄不必为难,大可刷拘票来传我便是,想必那时候我已经说服家里人,届时便一同来福州打这场官司便是了。”
杨邦翰心头感激,颔首道:“博文此去,一路小心,切记,无论如何,切不可感情用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后可以有所为!认定了的事,便一股脑做下去便是,管他什么是非公义的,最大的公义在咱们手中!”
郑冲倒吸一口凉气,想来这杨邦翰也是看出来一些端倪了,虽然他拿不准真假,但他这话是要郑冲明白,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他自己都要一口咬定,千万不可退让啊。
杨邦翰与郑冲从始至终也没有谈论过去监牢里杀人灭口的方案,两个都是聪明人,其实杀人灭口乃是此刻最下乘的办法了。虽然倒霉鬼一死,郑冲或可逍遥法外,但杨邦翰始终会落下个看管囚犯不力的罪名,而且更显得郑冲心虚,会令本来相信郑冲的人也产生怀疑。
其次,杀人灭口总要人去做的,派人前去,落人口实。一个谎言要用更多谎言来掩盖的时候,窟窿一定会越捅越大。其实今天倒霉鬼在公堂上的表现,杨邦翰和郑冲都看在眼里,正是烂泥扶不上墙。倒霉鬼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却是个无胆匪类,而且为人趋利避害,是个软骨头。这样的人活下来,在打官司的时候,一定会错漏百出,他活着绝对比死了好。
而郑冲这边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一个人的态度,那人不是倒霉鬼的生父郑芝龙,而是他二叔郑芝虎!郑芝虎敬重杨秀莲,是以会格外看重他这个侄儿,也不知真假在郑芝虎看来,会有多重要呢?
“好,义兄金石良言,小弟谨记!”郑冲说罢,抱拳一礼后,辞别杨邦翰等人,便和四名衙役打马上路,连夜赶往安平去了。
从陆路回安平,路途也不算远,过了福清,次日黄昏,郑冲等人便快马到了莆田,实在是人困马乏,便在莆田歇宿一宿,第二天起身又在赶路。
随后过了惠安便到了泉州,四名衙役之内,便有两人分道扬镳,两人便是去泉州镇国东禅寺送信的。另外两个便跟随郑冲,一道穿过泉州,过了晋江,直到安平来。
三天四夜快马赶路,好不容易回到了安平,郑冲着实感受了一回什么叫马上的颠簸,只觉得浑身都快散架了。
回到安平,郑冲却不先回郑家去,反而望安平郑氏水寨大营而来,他回去见郑芝龙之前,他要先见一个人,那人便是郑芝虎!
他这个二叔在郑家的分量那是极重的,在郑芝龙心目中也是极重的,而郑芝虎也是最为支持郑冲的,此事须得先与他说了,看他的反应再说。
一路上郑冲也在琢磨该如何说服郑芝虎相信自己,郑芝虎看似粗鲁,但其实很重情义,郑冲救过他的性命,与他共过生死,或许用这些时日结下的情义来打动郑芝虎,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倒不是说郑冲会承认自己是假货,而是他要用说辞令郑芝虎坚信他才是真的郑冲,因为一旦案子真到了福州府,与倒霉鬼当堂对质,自己是一定会有破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