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到了水寨大营门前,一众守卫营门的郑氏水军将士见了都是大吃一惊,当值的把总上前问道:“公子不是去了福州么?怎会忽然至此?”
郑冲道:“这两位是福清县衙差役,我在福清遇上大事,要回安平一趟。二叔还在军营内养伤么?”
那把总道:“正是,二爷还在营中养伤。”说罢便喝道:“是公子回来了,放行!”当下搬开门前拒马,郑冲便领着差役直入营内。
到了郑芝虎营帐外,自有郑芝虎贴身护卫接住,郑冲吩咐引两位差役去其他营帐歇息,自己便进郑芝虎帐内去见郑芝虎。
进到帐内,却见郑芝虎精赤上身,那只受伤的胳膊在挂着,但另一只手却在那里拎一只巨大的石锁,正在那里练习臂力。
“二叔,你的伤势尚未痊愈,为何就玩起石锁来了?”郑冲皱眉不已,上前夺下郑芝虎手中石锁。
郑芝虎见是郑冲,忍不住吃了一惊道:“阿冲,你不是去了福州,为何忽然回来了?”
郑冲将石锁放好,给郑芝虎披上衣裳,扶他坐下才道:“那边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只是小侄在福州遇上一件棘手之事,便先回来与家中商议。”
郑芝虎哦了一声道:“什么棘手的事,要你亲自回来一趟?”当下郑冲先将这案子誊录的卷宗拿了出来,这份卷宗是杨邦翰那里交给郑冲的。
郑芝虎很是疑惑的打开卷宗,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便头皮发麻,只道:“二叔不喜欢看这种长篇大论的东西,你说来便是。”
郑冲便将案卷一五一十的读了,这案卷便是堂上杨邦翰开始问案一直到最后结案,当中所有人的对话都有记录在案。
当听得倒霉鬼供词中说的那段,“小人上一趟与父亲郑芝龙出征,在海外遇上火船失火,小人落水后,被大火烧伤,趴在一块燃木上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被海水卷到一处岛上,身上衣裳都破烂了,也没什么物证在身啊。”之时,郑芝虎脸上面色大变,一把夺过那卷宗来,细细看了起来。
郑冲心头惴惴不安,整个郑氏之内,郑芝龙或许分辨不出自己儿子与郑冲的真假来,田川氏更分辨不出来,张灵素早已经是郑冲手中之物,也跳不出手心去。
环顾整个郑氏,倒霉鬼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或许别人对他了解不深,但从前对倒霉鬼照顾有加的郑芝虎岂会认不出来?若是让郑芝虎见得倒霉鬼,难保他不会分辨出真假来!他对倒霉鬼生母杨氏的那份情谊,瞎子都看得出来!
郑芝虎很讨厌看这些文书的,这时候他却看得格外仔细,看完之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双眼睛只瞪着郑冲,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郑芝虎才沙哑艰难的开口问道:“你从前为何从来不显露你的武艺?”果然郑芝虎开始起了疑心,倒霉鬼的尿性他是知道的,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问起郑冲的武艺来。郑冲最大的破绽便是那一身忽如其来的武艺和其后惊人的才华!
“没人留意过我。”郑冲平静的答道,他打定主意,死扛下去,赌的便是郑芝虎不会拿郑氏脸面开玩笑,不会拿朝廷颜面开玩笑,更不会拿整个福建官场开玩笑!
呛啷一声,郑芝虎手中多了一柄腰刀,横在郑冲脖颈之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眼中含着热泪,艰难的问道:“便在你二叔面前,你也从未显露过你的武艺,这又是为何?”
郑冲额头细汗直冒,咬牙道:“我想一鸣惊人,好教二叔欢喜!”
这时候郑冲完全是在赌命,他的性命就在郑芝虎一念之间,只要郑芝虎手上腰刀在他脖颈间轻轻一划,便是十件防弹衣都救不了他,郑芝虎会动手么?
郑冲此刻的姿势很是古怪,他昂着头,好似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但他左腿微微前提一步,右足稳稳定住,便是随时准备右足支撑,上身后仰,左腿飞踢而出的招数,同时双臂虽是微微下垂,但已经蓄势待发,准备随时上臂封挡刀锋来势。
其实郑冲并非坐以待毙,他已经准备了后手,便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也不知道自己在穿越的时候遇上了什么事,体质得到了极大的强化,这时候的郑冲对自己的反应速度有极大的信心,只要感觉喉头郑芝虎的刀一动,他便会辣手反击,他对自己的身手有绝对的信心!
不过这一反击,便代表着郑冲彻底赌输了,那时候他与郑氏算是彻底割裂。他出手,便代表他心虚了,郑芝虎就更不会相信他。但性命最重要,大不了反击之后,打伤郑芝虎,便即逃匿远走高飞,以自己现在的身手和头脑,在哪里不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至于杀郑芝虎灭口,郑冲压根就没考虑过,穿越之后,若是没有郑芝虎的悉心帮助,郑冲只怕早已经凉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底限在这里,郑冲是不会凶残到杀郑芝虎的。更何况杀了郑芝虎之后,此事更难圆满,窟窿会越捅越大。
甚至在福清案子审完之后,郑冲都没有动过辣手杀独杖禅师或是倒霉鬼灭口的想法,独杖禅师身份特殊,得道高僧,杀了他太过麻烦。若杀了倒霉鬼灭口,那就得连着独杖禅师一起杀,否则他会死咬着不放的。
更为重要的是,身份问题一直困扰着郑冲,他早已经受够了这种活在别人套子里的生活,也非常想一次性解决这个困扰他的问题。他现下已经将郑氏绑在了船上,将福建官场绑在了一起,甚至朝廷也被他算计在内。他就是在做一个赌局,赌郑氏、福建官场、大明朝廷不会为了一个窝囊废而真的自打耳光。
郑冲似乎赌对了,郑芝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软在虎皮交椅上,郑冲连忙扶住道:“二叔,你怎么忽然拔刀相向?是侄儿做错了什么么?”
郑冲自然不会傻到亲口承认什么,他还在继续着谎言,这是他所必须坚持的,至于郑芝虎是如何猜想的,那就不能左右了。
“那教你武艺的老道现在何处?”郑芝虎似乎还在想证实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一根稻草,就如同现下,他要相信郑冲的谎言,他必须找到合理的解释来说服自己。
“云游四海,不知身在何处,世间高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郑冲的话还是和从前一样。
郑芝虎很是失落,他在盘算着,也在挣扎着。理智告诉他,自己侄儿先前是什么尿性,短短时日内,决计不会变成现下这位少年英雄。但情感上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人救过你的性命,现在父慈子孝,一家人关系其乐融融,不是很好么?这样的侄儿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至于什么郑氏的脸面、福建官场的危机,朝廷的尴尬,郑芝虎压根就没想过,他的判断更多来自他的真性情。郑冲救过自己,自从海战之后,郑冲的所作所为,都是郑芝虎希望看到的,一个好侄儿应该就是这样子才是。
于是,先前对于郑冲武艺从何而来,一身本事从何而来,何以性情有变,郑芝虎都是自我麻醉的告诉自己,这孩子长大懂事了,就压根没想过郑冲是个假货。可当他听到供状中倒霉鬼的那段话后,他的信念动摇了,此前的一切合理变成了不合理,他的期望终于破灭,就好似被人生生从天堂拉回了地狱。
“其实我很痛恨之前的自己,不学无术,整天纨绔浪荡,终日一事无成,二叔难道想我变回从前那样子么?”郑冲很卑鄙的在循循善诱着:“对了,告诉二叔个好消息,这趟去福州发饷,饷银我已经按时发了,没有耽误一天。而那些洋货,我也已经全都变卖,一些换得现银,足够支付饷银,此外还换得了价值五十万两白银的茶丝、瓷器,只等与红夷人和谈一了,便可重开海贸。这批茶丝、瓷器一旦出手,便可赚得五十万两,甚至更多。”
郑芝虎吃惊的看着郑冲,只听郑冲继续憧憬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是你侄儿我人生第一次做生意赚到的前,我打算拿一半出来,给父亲、母亲,二弟还有诸位叔叔都分一份,快过年了,这算是我的一点孝敬之心吧。”
跟着郑冲不经意的笑了起来道:“若是从前的我,也不知有没有本事赚这么多,即便赚到,只怕也会先去花天酒地一番吧。”
郑芝虎额头上细汗直冒,正在做着天人交战,郑冲说的话,句句都戳在他的心头,一点点的瓦解着他那脆弱的心理防线。该怎么办?他到底是是真还是假?若他是真的,那福清冒出来的人又会是谁?为何从前自己从没怀疑过阿冲,现下会这般疑心他?
阿冲从前武艺极烂,大字也不识几个,不想那次火船失火从海里救起之后,便似乎一夜之间,打通了奇经八脉,武艺高超不说,还能着书立说了,这些不都是可疑之处么?虽然他说从前就已经学会了,但为何一直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