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王敏仪吐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旋的乌鸦。
空中仿佛挂着重重的黑幕,深重的夜色将大地笼罩着,远方的天空与大地更是一片纯黑,朦胧看不清楚的界限。在颍阳望族王家三老爷王敏仪眼中,家族世代繁衍生息的中原大地,此刻竟是如此陌生。天上乌云密布,晦暗的月轮偶尔露出一点苍白,这种冷冰冰的月光反而显得格外渗人,以至于让人感到惴惴不安。
“黑灯瞎火的,该不会碰到劫道儿的吧?”
王敏仪心中忐忑,不禁暗暗怪责老祖宗,非要说举族迁居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事,不能在白天张扬,结果一大家上百口子只能在晚上走夜路摸黑到县城,第二天再往洛阳进发。四爷王敏礼已经在洛阳郊区置办好庄园。王敏仪的目光落在一百多肩扛火铳枪的团练身上,心中稍安,夏国在洛阳的施政,别的还褒贬不一。剿匪将山贼盗匪一扫而空,各大府城县城门口筑起的京观,虽然有立威的意思,但着实让人交口称赞。要知道中原大地一马平川,没有逃难的地方,土匪祸害起来真真是生灵涂炭。有的地方匪患不知几百年了都没清净,可夏**队进驻没多久就全部剿灭了。
王家宗祠里面火把晃动,一家家的王氏族人拜别了祖宗牌位,从祠堂出来便登上侯在大门口的马车。按照老祖宗的安排,二房老爷王敏事和一个孙男留在老家,这一脉伺候老祖宗并照看宗祠,其他几房都要搬到洛阳府上去了。三代一百多口族人都将在洛阳登记为城廓户籍,也就是关西俗称的商户,虽避免了投靠一个粗鲁武人自认荫户的尴尬。而且,城廓户在夏国的地位并不低,许多开国列侯的后裔,未能晋身士人的话,也是工商营殖为生的城廓户。
宗祠门口的马车队伍渐渐坐满了人,不时有女眷从车厢中探出头来。
三老爷王敏仪不断朝着宗祠里看。这一大家子再晚点出发的话,只怕赶到县城就已是破晓时分了。但在这个关系家族前程的转折时刻,他根本不敢进祠堂去催老祖宗和兄长。王家的五房当中,王敏仪既比不上长兄王敏中那么稳重深沉,更比不上五弟,黄州知州王敏时那样聪颖过人,他只算是王家庸碌常人一个。
宗祠里面,王嵪站在祖宗牌位侧面,王家人一个个拜别而去。
老祖宗的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他看着最后一家人离开祠堂,长长叹了口气。身躯颓然坐了下来。王敏中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八十多岁的老人,挺着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立两个多时辰,身体确实受不了。族人一一拜别,老祖宗可以休息了,但是,也到了最伤心的时候。王敏中和二弟王敏事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
“爹,不孝男给您磕几个头。”王敏中正色道,“还望二弟代我们几个多尽孝道。”
他双手一撩葛袍下摆,正正地跪了下来,“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去,王敏中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但在老祖宗面前,丝毫不敢以老迈自居,三个响头磕得比刚才那些晚辈还要用力。他须发花白,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青紫,这场面凄凉得令人潸然泪下。
老祖宗王嵪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王敏中不要耽搁,尽速带着王氏族人前去县城。王敏中不敢耽搁,看了二弟王敏事一眼,目光中尽是叮嘱之意,这才转身离去。不久,宗祠外车马喧哗,火把晃动,颍阳县王氏宗族五房共一百余男女,另有一百多不肯离开的忠仆奴婢,在颍阳县一百团练兵的护卫下,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外面声音渐渐远去,祠堂中静得落针可闻,王嵪仍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王敏事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发现浑浊的老泪从紧闭的眼角流了出来......
夜色四合,群山耸峙,奇石或如刀锋,林木又如怪兽,隐藏在黑暗中,直欲择人而噬。
乌云遮月,一支骑兵正急速地奔驰到了少室山下。骑军似有示威之意,前锋到得山前,非但没掩饰行藏,反而人人都点亮了手中火把,从山顶往下望去,仿佛有几条凶恶的火龙横空出世,在山下盘旋往复,蹄声在群山之间轰鸣,战马长声嘶鸣,间以数声鸣墒,惊得密林中栖息的群鸦纷乱飞起。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值哨的武僧何曾见过,惊得差点没摔下山涧,他顾不得察看虚实,便连连滚带爬地入寺禀报少林寺僧兵首领。
少林寺乃天下闻名的禅宗祖庭,自达摩祖师传法于慧可以来,历朝出过无数大德的高僧。
然而,世人津津乐道的则是隋唐易鼎之时得一段掌故。当时天下板荡,少林寺庙产柏谷坞乃是隋文帝赐给少林寺的庙产,在寺西北五十里处,因其地势险要,属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而王世充窥觎,王世充悍然发兵将少林寺庙产柏谷坞夺取,筑城让侄子王仁则据守。当时因兵荒马乱,施舍较少,庙产既失,斋粮都成问题。少林僧人心有不甘,于是联合王仁则手下的州司马赵孝宰,里应外合,抓住了王仁则,将之送给了唐军;三日后,李世民将柏谷坞四十顷土地,以及水碾一具赐给少林寺作为庙产。
这段掌故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演绎出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说。
由唐入宋,得益于朝廷赏赐和无数布施,少林寺在登封县占据了大片田产,朝廷显贵和地方官都对少林寺都礼敬有加,这少室山下几成一个与世俗官府无涉的佛国天下。然而,这寺庙名气极大,僧人也特别的傲气。唐朝初立时,因为中原一带寺庙兼并土地眼中,太祖李渊下旨让洛阳一带寺观尽兴废除,而且收回了李世民赐给少林寺的田产,当时少林寺的僧人就一直拖延不遵圣旨,竟一直拖到了秦王李世民即位,取消了废除寺观的圣旨,还将收回的田产赐还寺庙。
这一回,夏国朝廷颁布《均田赎买法》,洛阳所有的地主都必须将田产按照市价卖给朝廷,然后朝廷再按照一户六十亩的标准授田给中州百姓。世家大族抗拒过一阵之后,别处都纷纷服软,接受了朝廷赎买田产,而少林寺僧人居然一直拖着不肯交出田契。因寺中僧侣凶狠,数百年来在租种寺田的佃户积威甚烈,没得到寺中僧侣的准许,即便朝廷张贴榜文,佃户们绝大多数都不敢领取少林寺的寺田做授田。
少林寺乃是登封,甚至整个洛阳最大的地主之一,这情况让洛阳府如鲠在喉,洛阳本地的世家大族也隐隐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洛阳令袁兴宗多次派人跟寺庙协商无果后,终于痛下决心,将此事摊到了上将军吴阶和洛阳团练使陈重的面前。陈吴都是武人出身,态度也很简单,吴阶派了校尉杨任带五百骑兵为先锋,陈重派出一个火炮营,十个火铳营后继。大军总计六千人马,陈兵少室山下。如果少林寺继续抗拒《均田赎买法》的话,那就强行进入寺庙搜求田契。
吴阶已下了军令,若关东僧人胆敢动武,大军就可立刻当做马贼剿灭,全数诛杀以儆效尤。袁兴宗也通知了宗教裁判所,万一玉石俱焚的话,只能从洛阳白马寺请一些高僧前来主持少林。裁判所长老慧真法师闻知此事,星夜兼程从长安赶过来,总算赶在官军动手之前赶到了少室山下。慧真法师乃长安宗教裁判所首座,兼全国宗裁判所的长老。他赶到之后,立刻求见杨任,请他暂且勒兵,不要攻打少室山。
杨任与慧真虽然有旧,但闻知他的来意后,拒绝道:“少林寺虽然是寺庙,但我等此番处理的事情,只为该寺抗拒‘均田赎买法’一事,与宗教无涉。所以,这件事情,法师和宗教裁判所都是无权干涉。天明之后,洛阳府将派出书吏进山下最后一道通牒,如果寺中僧侣冥顽不化的话,我们就会攻山了。”他摇了摇头,将慧真法师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一边,与行军司马再度核对进攻的细节,如何将火炮搬到既定位置,寺庙哪些部位要重点轰击,火铳手如何网开一面,放任僧众逃到平原,再如何用骑兵轮番践踏冲杀,一网打尽等等。
慧真法师是关中有名的高僧,但在军营中,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军官们商议如何攻打禅寺。
跳动的火光将军官们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十分高大。
慧真法师愣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再度上前。“杨校尉,”他不顾军士的阻拦,大声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且容老衲随洛阳府使者一同劝说寺中僧人,老衲愿以性命作保,他们一定甘心情愿地将全部田契都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