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五百余武僧各持刀枪守在寺庙山门后面。
院落中火把燎天,照出一片闪亮的光头。这阵势看似盛大,但谁都知道,夏**士如狼似虎,火炮无坚不摧。一旦官军杀上山来,只怕这五百武僧还挡不住官兵一次冲阵。危急存亡的时刻,高僧们都聚集在大雄宝殿中,脸色惨白,焦虑地围绕在方丈惠能法师的周围。
上一次会昌法难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少林寺是千年名刹,历代备受恩宠的禅宗祖庭。而夏国朝廷毕竟还是尊重佛、道、祆教等各教门的,朝廷专门建有宗教裁判所,请各教德高望重的长老列席裁判所,以甄别教派良莠,防患于未然。这一次朝廷强行赎买田产,众僧人还以为和从前一样,少林寺必定是个例外。当初来谈赎田的洛阳府文吏被拦在山下,大家都参禅不见的时候,当寺院墙外的告示被撕掉的时候,僧人们都想不到有这一天。
大雄宝殿宽敞宏伟,殿前檐下,幢幡飘拂,佛案上整齐摆放着钟鼓香鱼磬等法器。
释迦摩尼佛像前摆着一座巨大沉重,花纹精美的大香鼎,三百年从未间断香烟。这尊释迦摩尼佛像乃是会昌之后,唐宣宗大中二十年所铸,距今已经两百七十余年,不知目睹过多少世间百态、**和兴衰。金银、血汗、珠贝、宝石、玉器,人们将人间最宝贵的种种呈于佛前,所求的更是五花八门,求温饱、求逸乐、求土地、求生意、求中举、求升迁、求长生。人间种种**,应有尽有。香烟缭绕间,释迦摩尼只高居莲台之上,手结钵印,俯视着众生。
“主持方丈,官兵围山,咱们该如何应对啊?”
惠能方丈却只在蒲团打坐,双目微闭,仿佛在默诵经文。其他僧众没这份禅定的功力,官兵突然围了少室山,大家顿感大厦将倾。大难临头之际,心猿意马之间,不免议论纷纷。
“法难啊,这是法难啊!”
“官府欺人太甚!”
“难不成真将寺产田契交出去?”
“寺产是隋唐皇帝就赐下来的,怎么能随意交出啊?”
“他们要田契,就踏着我等尸体来抢好了!”
“我等以身殉法,死不足惜,可是这千年道统就此断绝,你有何面目见达摩祖师?”
争论纷纷更多僧人望着主持方丈,一个个脸色惨白,不知能不能度过眼前这一遭劫难。可是,主持方丈却始终闭目诵经,哪怕大殿中吵翻了天,也没睁开过眼睛。这时,门外匆匆奔入一名沙弥,大声道:“方丈,方丈。”众高僧纷纷为之侧目,持戒律的长老差点就没出言斥责,那沙弥又道:“山门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自称是慧真大师,要见方丈!”
“慧真大师?”
“可是大慈恩寺的慧真法师?”
“这些有救了!”
“真的是慧真大师本人到了么?”
僧人们窃窃私语,有人喜出望外,有人却脸现阴霾。
法相宗与禅宗虽源出佛门一脉,然而,前者为有宗,后者为空宗,不仅仅同美相妒而已。
在东土,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大慈恩寺乃法相宗的祖庭。禅宗乃达摩祖师创立,传至六祖以后,一花五叶,又分为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法眼宗、云门宗,俨然为东土佛门第一大宗。而法相宗乃唐玄奘师徒创立,因道场设在大慈恩寺,又称为慈恩宗。法相宗虽然没有禅宗那么源远流长,但因为唐玄奘西游的渊源,大慈恩寺与天竺诸佛寺,特别是那烂陀寺交往极为频繁。这百多年来,那烂陀寺藏经号称九百万卷,法相宗弟子几乎全部誊写了副本运回大慈恩寺。若论藏文典籍之丰富,大慈恩寺在东土世界可谓一枝独秀。
在佛门诸宗之中,法相宗与朝廷的关系也最为紧密。法相宗祖师,唐玄奘自称“毕生行道,尽忠报国”,因此,被唐皇尊为“法门之领袖”。玄奘之后,法相宗经过了一段衰败,夏国将长安立为东都,境内各地建立宗教裁判所,该宗很快又在关西复兴。法相宗以逻辑严密而著称,得意弟子大都精通汉、梵语、大食、波斯等多种文字,与人论辩,往往旁征博引。宗教裁判最讲究言之有据,法相宗在唇枪舌战中往往能脱颖而出。禅宗弟子虽以机变见长,但在宗教裁判所中的往往相形见绌。所以,大慈恩寺也被信众奉为东土第一佛寺。
慧真法师多次在关东开设道场,虽然舌灿莲花,却始终不能完全折服禅宗诸高僧。如今少林有倾覆之危,却要法相唯识宗的高僧来解难,众僧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慧真法师不仅是法相宗的大德,而且还是夏国宗教裁判所的长老,这个身份若在关东,那也类似国师高位了。而在关西,慧真法师的影响力也不仅仅局限在佛门而已。
一直闭目的惠能方丈睁开眼睛,沉声道:“请慧真法师到方丈室相见。”
方丈室,一丈见方之意。《维摩诘经》载,维摩诘居士身为菩萨,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这方丈之室若在俗世便是一间陋室,然而,寺庙僧侣苦修佛法,普通僧人只能共居一室,唯有高僧大德才能如别室而居。哪怕官军陈兵少室山下,空有两宗僧人相遇,一番唇枪舌剑总是少不了的。惠能方丈让慧真和尚到方丈室说话,倒不是自矜身份,而是考虑到大殿里人多嘴杂,慧真和尚必然有许多话不宜宣诸于众,万一有两三个不逊之徒当场与慧真和尚争论起来的话,只怕会葬送了整个寺庙道场。
慧真和尚虽然大名鼎鼎,但其实也其貌不扬,披着一件粗布袈裟,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的扫地老僧而已。当他走进大雄宝殿时,少林寺僧人不管相识与否,无论好恶如何,全都起身合十为礼,慧真法师亦合十还礼,方丈弟子在前面带路,没有为慧真法师引见大雄宝殿内的僧人,也没有停留寒暄,径直穿过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中,众多高僧只能目送望着慧真法师,直入后面的方丈禅室。
弟子送到禅室门口,慧真推门而入。这两个佛门高僧,一在关西,一在关东,从未谋面,却仿佛旧识。慧真和尚打量了一下禅室的布置,只见四壁萧然,室内除了经文数卷,茶具一套之外,再无别物,不禁笑道:“久闻师兄持戒精严,今日一见,果然非是虚言。”
他这话并非无端而发,夏国宗教裁判所最重的教法,慧真和尚在佛门中也最重戒律著称。然而,关东空宗中却有不少佛门败类,不但戒律松弛严,而且以逞口舌之利曲解佛法为用。远有唐朝之时,武则天大杀李氏宗室,便空宗僧侣为其辩称菩萨杀害父母。这些行径,都为慧真和尚所深恶痛绝。他在关西便听说,少林寺有僧侣不守戒律,不但饮酒吃肉,还自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此时见惠能方丈居所清苦自奉,想来是个能持戒的僧人,心中对他的观感也好了许多。
慧真和尚言语中虽有赞赏之意,听在惠能方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惠能环顾室内,合十道,“大师着相了。”他神情如常,语调平和,仿佛这是某个平常日子,在方丈室接待一名慕名前来参禅谈佛的高僧大德一般。这番镇定功夫,慧真和尚心中也暗暗点头,直言道:“惠能方丈,夏国大兵陈兵山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法难,贫僧此来不为空有两宗之争,而是劝说方丈,勿以禅宗一脉祖庭为赌注,试探朝廷用兵推行‘赎买均田法’的决心。”
“空即是有,有即是空,何来空有之争。”惠能答道,“老衲还是以为空宗略胜一筹。”
慧真和尚本是脾气极好的人,此时也忍不住要跳脚大骂。他连夜驱驰数百里前来挽回局面,少林方丈居然一副不疼不痒,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派,着实令人不能忍受。就在慧真和尚几乎忍不住脾气的时候,惠能方丈总算触及正题:“师兄念在同为佛门一脉,少林上下同感大德。不过,师兄的觉得,此番陈兵少室山下,是要夏国要胁迫我少林顺服,还是真的要抢夺寺产?如果少林不交出田契,难道他们真的会攻打山门吗?”
“如果不交出田契,他们绝对会动手。”
“洛阳府已经做了最坏准备,若少林全寺罹难,就从洛阳白马寺请一批僧人过来,不过,真到了那个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马寺的下院,少林禅宗一脉从此就真的断了。”慧真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之意,他途径河中时,亲眼见到所谓“千头坟”,“遗尸谷”之类的地名,因此,少林僧人或许还会猜测朝廷不过是示威而已,而慧真绝不怀疑夏**队动武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