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辉二年,岁末除夕。京师平阳之中,鞭炮齐鸣、歌舞升平,百姓们都忙着辞旧迎新。
长乐无极的朱雀大街上,书着“白府”两字的牌匾在夜色下格外显眼。牌匾的两侧都高高悬着十八个灯笼的串子,红光漫天,当真夺目。然而,真正让这牌匾非比寻常的,倒还数牌匾落款处巴掌大的一方金印。
整个平阳城无人不知,白家的门面,是大慕国的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御赐之物。不晓得内情的人大概会揣测,这白家必是什么征战沙场的开国股肱。然而,白家的老爷们自高祖时代开始,历经几代,都行事低调,鲜少见于朝堂之上。居社稷之高,蒙圣上恩宠,却能游于每日朝堂之外的,只能是太医院的差事了。
白家,便是京城最大的医药世家。
如今,太医院的长官提点,白家衣钵的继承人,便是白家的老爷白实文。时值岁末,皇帝准许白老爷子回府短休。但为防宫中遭遇大疾,皇帝留下了白实文的长子,现居太医院副提点之位的白璟。
皇宫内的嘉宴正盛,舞女们水袖长挥婀娜生姿,妃嫔们浅酌清酒言笑晏晏,唯有主位的皇帝一直盯着一处空席出神。皇后见皇帝目光迷离,便知其已有几分醉意。借酒浇愁,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是在为何人为何事发愁。
“皇上,靖贵妃的病数日来已有缓和,又有白太医照看,皇上可以宽心些。”皇后拂袖拿起了玲珑精致的酒壶,打算再为皇帝添上一杯。
皇帝显然并不领会皇后的意思,他五指一并,推开了皇后的盛情。在场的嫔妃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大家都噤声不语,每个人的心中却是暗笑不止。皇帝不喜欢中宫皇后,这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实。
皇后虽没了面子,却还是端庄大方地放回了酒壶,“皇帝若是实在忧心,可以去凝华殿看望靖贵妃。虽说时值新年,宫内大喜,陛下是不宜见——”后半句的提醒还未出口,皇帝就已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皇后淡笑着,也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她知道靖贵妃重病缠身,太后若是知道皇帝执意去探望定会不悦,她要的就是太后不悦。
皇帝身后的太监管事孙福连把龙纹披风搭在了皇帝的背后,细声慢语地提醒着:“外头天寒,陛下当心冻着。摆驾凝华殿——”
皇后端着手炉,垂眉跟在了皇帝身后,一众妃嫔也都团簇着跟在了皇后的身后。皇宫之中红梅数点,气味幽香,皇帝一心赶路,完全无暇顾及。皇后听着身后嫔妃们带着嫉妒意味的窃窃私语,心中想着,一会儿到了凝华殿,好戏才算开始呢。
凝华殿里,满室生香,靖贵妃虽在重病之中,却还是不停地熏香。她也十分爱美,精致的五官上擦着厚厚的胭脂,以掩盖她消瘦暗黄的肤色。此刻,她半靠在寝榻之上,身上盖着金丝暗络的蜀锦被,一手搭在明黄帕子上,由着跪在寝榻旁边的太医为她把脉。
“白太医,本宫瞧你上次给我开的方子要比之前用的量大了很多。你老实说,本宫这病,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娘娘切莫这样说。方子讲究循序渐进,娘娘只消安心养病。”白太医谨慎小心地收起了把脉的手,依旧低着头问道:“娘娘可许下官为您观一观面色?”
靖贵妃许可后,白璟白太医才敢将头抬起。平时给各宫娘娘请脉,依规矩,太医是万万不能直视娘娘们的面容的。
“你看如何?”靖贵妃刚问完这句,就控制不住地咯起血来。
“娘娘可觉夜里虚烦不得眠?”
靖贵妃点了点头,她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已经数日未有睡过好觉了。”
白璟拿起药箱上的笔纸,开始记录起来。
“娘娘可时常觉得手足虚汗,身体烦热?”
“嗯,近日更频繁了些。”
“那娘娘有没有觉得近日的咯血会让肩项疼痛,喘息不便?”
靖贵妃又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本宫知道这病不好治,民间把这病叫毒痊。得了毒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白璟不善言辞,他专心开着方子,为了让靖贵妃安心养病,他只好安慰道:“娘娘或许只是积劳成咳,加之寒气侵体,病拖的久,就显得重了许多。”说完,白璟将手里开好的方子递给了靖贵妃。
靖贵妃掐着薄薄的宣纸,脸色愈加不好,“怎么和上次的方子别无二致?白太医,你究竟会不会给人治病?”
白璟见靖贵妃动了怒,连忙跪伏在地上。
靖贵妃正想继续发落,却听得门外的太监通传着,说是皇帝已经进了凝华殿。
门口打帘的两个太监为皇帝掀开了厚厚的袄帘,一身明黄便出现在凝华殿里。隔着屏风的靖贵妃听到了皇帝的脚步,又欣喜又忐忑,生怕自己病容失仪。皇后跟着皇帝一同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其余的嫔妃都留在了正殿。
白璟起身又对着进屋的皇帝和皇后行了大礼,然后退到一边候着。
靖贵妃的贴身丫鬟为皇后拉来了一个雕花圆凳,皇帝则直接坐在了靖贵妃的床边。
“陛下——”靖贵妃略带哭腔,神情凄楚,加之病中孱弱,更叫皇帝一阵揪心。
皇帝瞥见了床下的几团带着血迹的帕子,一时间双眉紧蹙,“为什么靖贵妃的病还不见好?”
白璟自知皇帝是在发落他,他连忙两步上前,拎起长襟跪了下来,“下官医术欠精,下官请罪。”
“靖贵妃若是有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皇帝动了怒,白璟惊的浑身一抖。
靖贵妃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太医院的人都觉得靖贵妃的病症像极了毒痊,都怕日后治不好贵妃而掉脑袋,一时间太医们称病的称病,告假的告假。太医院提点白实文已经年过半百,大小病事鲜少再亲力亲为,正当他苦恼之时,他的长子白璟主动请缨,接下了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彼时白实谨提醒过他,“靖贵妃之位仅在皇后之下,她母家又是家世显赫的簪缨士族,你若治不好她,或许会危及自己性命。”白璟当时回答道:“行医之人见到病患,第一要紧的就是为病患医治,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些有的没的。”
白璟自幼就跟随白实谨学习医术,二十余年的研习之下,他的医术可谓太医院中的翘楚。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他知道靖贵妃的确得了毒痊,而且已然病入膏肓。他上次的药方已经是最大强度的治疗,所以这次他能做的,仅有保持这个方子。
皇室的人最容易受疾病困扰,因为疾病意味着权力和地位的消散,白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对靖贵妃说出实情。在白璟看来,没有什么比让病患保持平静的心情更加重要的了。
然而,正是他这番善意的想法害了他。
靖贵妃未忍住,又在皇帝面前咯起血来,折腾了好久,她才平复了呼吸。
“臣妾久病不治,每日都要咯血数次,这等病态,陛下何故还要来看臣妾。”
“胡说,白太医会治好你的。”皇帝抚上了她的手,安慰着她。
“臣妾的母家前日来了人,跟臣妾提起,说是民间有一个偏方,可治咯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有法子自然要讲。”
“据说,民间都是以人血做药引,不消几日,病就会好。”
白璟听了,甚觉荒唐,他立刻启奏道,“所谓药引,是引药归经,多用生姜、葱白、灯心草、大枣等,起到保护五脏之效。下官习医多年,也听说过人血入药,但并无古法依据啊。”
“本宫依着白太医的方子服了一月有余,未见起色反倒日益加重。你倒是说说,本宫该拿什么入引?”靖贵妃气愤之下摔了身旁药盅,暗黑色的药汁在地上迅速漫延开,少许溅到了皇帝的龙袍之上。
皇帝也为靖贵妃的病发愁了许久,他并不通医理,他知道白璟所言或许属实,但他也想让靖贵妃宽心。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沉默了许久的皇后开口道:“不如就按民间的偏方试试,臣妾常听说,民间的偏方听着荒唐,但往往有奇效呢。”
这句话正中皇帝心窝,皇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白卿,你重新开个方子。”
白璟不想领命,却又不得不领命,他刚去提笔,就听得靖贵妃又道:“白太医,你医术通达,身体调和,就用你的血做引好了。”
皇后顺势吩咐道:“既然如此,孙福连,你带白太医下去,一会儿把汤药和血药都端上来。”
候在门口的孙福连立刻应了,“白太医,咱们走吧。”
白璟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了孙福连的身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新煎的汤药被丫鬟端了上来,孙福连手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血汤,也回到了凝华殿。一时间正殿里飘着一股怵人的甜腥味,候在殿里的嫔妃都掐上了鼻子,怕这种味道。
看着靖贵妃服下血药之后,白璟捂着还在滴血的伤口告退。回到太医院,他给自己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心中觉得十分疲惫,不消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然而四更十分,他被药童从榻上硬拖了下来,“白大人!贵妃娘娘殁了!”
【备注】
1)毒痊,古称,即结核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