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戊庸的白家,全靠白璟和孙兰芝两个人艰难撑起。近二十年下来,如今的西北边陲,有过大痛大病的人家无不知晓白家的存在。白府的正门远不如京城的本家气派,牌匾上“白家药堂”四个字,也不过是找的一个穷秀才帮忙题写的。但白璟所求不多,不过是养家救人两不耽误。
是夜,白璟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妾室如玉的住处。
如玉掌灯来接白璟,为他细致地解开衣扣,又为他铺好了被子。她发觉白璟紧锁的双眉不曾展开,便关心着问道,“老爷有心事了?”
白璟沿着床边坐了下来,低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白苏这丫头。”
如玉听闻白璟的心事都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心中大概明白了许多,“苏儿她既然喜欢从医,老爷你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白璟摇摇头,“别人不知晓就里也就罢了,你我都知道苏儿她是谁的孩子。虽然太子爷几度徘徊于立废之间,但当今皇上毕竟老了,一旦驾崩,太子爷顺利即位,那苏儿就是皇室的长公主。太子爷若是追究起来,发现我叫他的女儿吃了苦头,天天和病人纠缠不清,那我这脑袋该往哪搁。”
如玉扶着白璟躺了下来,她剪了烛芯,也躺了下来,和白璟之间却隔了好大的距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太子爷早就忘了我,忘了他这个孩子了。”如玉翻了个身,面对着白璟,又道,“老爷,你我虽只有夫妻之名,你来我这儿也只是给旁人做做样子,但我心里头,是真当你是我的老爷。”如玉的声音有点哽咽,她闭上了眼睛。
“老爷,苏儿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去做吧,不能让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长公主身份束缚住她的自由啊。”
夜静静的,白璟未再给如玉什么答话。他不是不知道,他早就知道白苏是三个孩子中天资最足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她对从医那非凡的热情,若是稍加雕琢,定会成为不凡的郎中。可是,白苏毕竟是女孩,还是皇室的后裔,身上流着大慕国最显贵的血。白璟总设想着,若是白苏留在皇宫里,太子爷会让她做些什么。估计也就是读读闲书,学学女红,然后挑个好人家嫁掉。
但凡扯上皇家的人,白璟就像着了魔道,他有自己的执念,执念着决不能惹上半点的麻烦。
夜沉如酒,十分沁人,有人怀着心事入睡,有人却依旧醒着。
已经过了三更,慕府里头慕天华的屋子还通亮着。
侍候他的小厮名唤“平安”的,在门外头守夜,他见慕公子还不入睡,有些担心。平安敲了敲门,提醒屋里的人道,“公子,三更天了,再不睡对肩口的剑伤不好。”
“知道了。”慕天华的声音十分清明,一听便知道他的睡意还没找上门来。
“公子到底在忙活什么?从酉时开始您就在屋里头,一直未出来。”
门突然被慕天华从屋里拉开,平安被吓了一跳。
“几时许你多话了?”慕天华故作一脸严肃,他吩咐道,“快给我准备热水,这就睡了。”
平安笑呵呵地应了,他十分了解他的主子,慕天华真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说话的。
不消一会儿,热水就被平安端进了屋子。平安见慕天华在书案跟前挥着毛笔,似乎是在作画,他好奇的走上去,想看看热闹。
“平安,你瞧这画儿如何?”慕天华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将画了一晚上的人物像展示给平安看。
平安看着画上水墨的面庞,琢磨了好久的词儿,才有底气夸赞道:“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眉如远山,目若辰星,肌肤胜雪,乌发似檀。”
慕天华愣了一下,揶揄道,“你小子平时脑袋不灵光,原来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平安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道,“其实这些词儿,我早就为公子备下了,就等着公子哪天看上了某个姑娘,好使出来让公子奖赏我呢。”
“滑头。”慕天华也不由得笑了,轻淡的笑容却藏不住心底的愉悦。
“今儿公子遇到哪家的人间绝色了?要不要小安子我明儿准备些好东西,送上门去?”平安注意到书案底下扔着大大小小的宣纸团子,上面的墨汁痕迹隐约可见,一猜便知道他家公子是用了十分的心才画了这个肖像。
“不过是一面之缘,哪里就是看上了。”慕天华搁了毛笔,又合上了方砚,“许久未作画了,今儿解解手痒。”
平安可聪明着呢,他家主子顾左右而言他,他一听就听得出来。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平安也不好戳穿自家主子的心,于是便顺迎着慕天华的意思,“自打公子开始为今年冬天的殿试做准备以来,就许久没碰过水墨画这档子事儿了。”
“乡试还未开始,你倒是替我考虑的长远。”慕天华躬下身去,掬起一碰热水扑在了脸上。
“以咱公子的实力,殿试根本不在话下,小安子就等着给公子驾个马车,一起进京去呢。”平安将方巾浣好,展平,递给了慕天华。
主仆两人随意聊了会儿,很快平安就端着水盆退了出来。屋内的烛灯灭了好多盏,慕天华静静躺在床上,心里头是殿试的事情。好多不安和烦恼涌上了心头,慕天华长叹一口气,吹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烛灯。霎时,浓重的夜就如流水一般包裹住了他,他阖上了双眼。
城南的白家药堂里,男女老少都已入睡,唯有白苏的住处里依旧传来轻轻的诵吟之声。
“艾叶——味辛性温,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可作艾绒,艾炭。干捣筛去青滓,取白,入石硫磺,为硫磺艾……”白苏的思路卡住,一时想不起来药书里面下半句是什么。
“妹妹?”
“妹妹?”白芷的声音透过纸窗从外头传来,白苏愣了一下,连忙靸上鞋,把药书扔到小桌上,前去开门。
“这么晚了,姐姐不睡?”
“你不也没睡吗,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白芷左右看了看,确认院子里再没别人之后,这才放心地进了白苏的屋子。
白苏倒奇了,她玩笑道,“姐姐难不成还怕了半夏?”半夏是白苏贴身丫鬟的名字,半个时辰前,白苏就已经吩咐半夏睡了。
白芷也不回答她,一进屋就欣喜地从袖口里掏出两枚白玉雕花的簪子,一支递到了白苏手里,一支自己留了下。
“这么好看。”白苏细细打量着着簪子末端,镂了花纹的金包裹着雕花的白玉,白玉通体透亮,毫无纹路,做工十分精细,一看便知是上乘首饰。“这么好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白芷夺过白苏手里的簪子,不由分说地就为她插到了发髻之上,“你管那么多呢,我送你的就是了。”说完,也给自己戴上了簪子。
白苏不依不饶,白芷消失了一整天,这俩簪子肯定脱不开干系。
“莫不是哪家的公子送给姐姐的?”白苏抬眉打量着白芷的神色,白芷向来藏不住事,闪烁的目光一下就将她的秘密暴露了出来。
“快告诉我,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的姐姐?”
“哎呀,苏儿你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白芷又羞又急,她转过身去,暗暗飞红了脸。
白苏这么一看,更加确定了,她把白芷拉了回来,“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人家了?”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爹。”白芷扶着白苏坐了下来,“是姓赵人家的公子。”
白苏的脑子立刻转了起来,能送这么贵重礼物的,必是大户人家。可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戊庸这地方有什么姓赵的大户。
“姐姐为何要瞒着爹?咱们都是到了婚嫁的年纪,姐姐若是有了中意的人,也能免于荒唐的媒妁之言。”
白芷急了,她赶忙叮嘱道,“苏儿你不能跟爹提起半个字!赵公子是京城来的,想必不久之后是要回京城的。爹不是说过,咱们家人这辈子到死都不能进京城去吗?”
“爹总是有些莫须有的要求,他还不准我学医呢,我不还是照样学着?”白苏指了指小桌上的药书,又道,“姐姐若与那赵家公子两心相惜,难道还要因为父亲荒唐的要求分开不成?”
白芷沉默下来,她一直佩服她妹妹骨子里的那股劲儿。父亲自小就对她们严厉,父亲一应的要求白芷都完全服从,而白苏却总是与父亲作对。若是和赵家公子的事情,她也能够勇敢地反抗一下,不知道父亲会作何反应。白芷的思绪飘远了些,她轻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今天铺子里怎么样?爹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老样子呗。倒是青之,我瞧他是真对你动了心。”
青之的示好白芷不是感受不到,她一直把青之当作亲哥哥看待,从未多想。白苏见白芷神色为难,也没有继续提青之的事,而是安慰她道,“我今儿又惹爹生气了,所以他也没注意到你去哪了,放心。”
白芷伸出手,轻轻捏了下白苏的脸蛋,道,“估计某一天,我也要惹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