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落日已经隐没一半,白璟和白苏两人步履匆匆。白苏跟在父亲的身后,被父亲的沉默所感染,她心中悄上一丝紧张。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巷,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泥泞,白苏不得不一边扶好药箱一边提起裙摆。
白璟似乎没顾虑那么多,他的黑缎靴上已经溅上了好多泥点。白苏体恤父亲辛劳,晚饭都不能按时吃,就要出诊。她想着应该先了解一下小根子他娘的情况,一会儿才好帮忙,便开口问道,“爹,小根子的娘病了多久了?”
“少说也有两个月了。”白璟锁起了眉头,自然而然地展开话题道,“小根子找上我的时候,他娘已经病了一个月了,所以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知道小根子根本付不起药费,爹还为了他娘如此无怨无悔的出诊,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胸实在太过狭隘。她反思了许久,而后才道,“爹,您之前说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从医的素质,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白璟扫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等着白苏继续说下去。
“我太急功近利,只想着掌握高超的医术,却不知真正的医术是一颗仁爱的心。”白苏的语气十分谦卑,白璟听后心中稍有一些欣慰,但他依旧严肃,“路还长着。”
白苏默然下来,仔细品味父亲在这简单的四个字后所蕴含的寄托。父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小根子居住的地方。
小根子住的这里有好多穷人聚居,房舍破败,有门没窗户的,一间又紧紧挨着另一间,两个房子中间只留一人宽的窄路。这窄路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滴着水,若不留神,就会蹭的一身脏绿。戊庸这几日明明没下雨,这边的地上却积满了脏水,一脚踩上去,一个泥坑出来,臭水也溅的哪都是。偶有风吹来,阵阵异味也随之而来,白苏强忍着干呕,被眼前的这些景象完全震惊住。她知道小根子家里穷,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能穷到这种地步!说白了,这种环境,和她在大户人家看到的猪圈相差无异。
小根子没在家里,正好在外头别人家混饭吃,他远远的看到了白璟,立刻胡乱塞了几口粗面饼后迎上前来。
“白老爷,白苏姐。”小根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是麻烦你们了——”
“你娘呢?我来给她好好瞧瞧,这样才好给她开方子。”白璟开门见山,他着实担忧病人的情况,下午的时候听小根子描述,他娘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光靠小根子模棱两可的描述根本没法开方子,这也是他会来出诊的原因。
小根子一颠一颠地走在前头引路,白璟和白苏跟在他身后。三个人绕来绕去,总算到了小根子的家。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去,白苏就率先注意到了幽幽暗暗的房子里头,有两只脚晃晃荡荡地悬在半空……
“啊!”白苏失声尖叫了出来,她捂住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听闻白苏这声尖叫,小根子和白璟都立刻发现了吊在房梁上的女人身体。两个男人立刻跑上前去,齐齐抱住了小根子他娘,将她从绳扣子上救了下来。白苏呆立在门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着小根子他娘被放到了地上摊着的破草席上,一张脸紫红紫红的,脚下愣是挪不动步子。白璟正在不住地按着小根子娘的前胸助她呼吸,他需要帮手,回过头却看到白苏错愕的样子,“白苏!愣着干什么!快去打开窗子!”
白苏恍如大梦初醒,她立刻按白璟的吩咐做了。小根子家的窗根本称不上是窗,只是墙上凿了洞,然后拿棉纸糊了上去,只透点光,根本不透风。白苏只能“呲啦”一下将一整张棉纸扯了下来,上面的灰尘立刻随风扑到了她的脸上,呛得她好一阵咳嗽。
小根子跪在他娘僵硬的身体跟前,两只眼窝里不住地滚下泪水,他哭的安静,静到绝望。
“别担心,你娘气息尚存,不会有事。”白璟不善表达,但这句话就是他给小根子的最大安慰了。小根子无法控制泪水,他的嘴角不住抽搐,说出来的话也一顿一顿的,“白老爷,白苏姐骂我骂的对,我根本不是人,您对我和我娘有如此恩德,我却——”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白璟神情淡然,他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你娘足心生的痈破了,需要清洗,你去打点干净的水,切记,一定要是干净的水。”
小根子大力点头,他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我得去外头别人家找干净的水。”
听闻此话,白璟终究还是未忍住鼻尖的酸楚。他明明已近天命之年,更是经历过许多生死病痛,对一切都该看的淡然。然而小根子家连一口像样的水都没有,他实在不敢去想小根子平时都是靠喝什么水为生的。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璟才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时候小根子他娘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呼吸已经平缓了许多,面色也正渐渐恢复正常。白璟叹了口气,对白苏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过的就是小根子这样的生活。家里没有一个铜板,吃饭靠乞讨,生病的家人没法照料,只能瞪着眼睛看至亲至爱之人死去。小根子的娘想来一是无法忍受疾病的困扰,二是不忍见自己成为小根子的累赘,才会上吊自尽。”
白苏怔怔立在小根子他娘的身前,出神的目光盯着地上这个凄惨的女人,心中的撞击感就如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一般,难以形容。是啊,她看不到的悲惨太多太多,她概念中的医者,不过就是体面地提着药箱、为病人诊脉开方的医者罢了。她终于意识到,凭她的人生经历,使得她对医者的认知还远远不够。救死、扶伤,不是所有的死亡和伤痛都发生在四脚离地的床上。
暂不去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替小根子的娘医治,白苏理了理思绪,终于找回了状态。她蹲在女人支着的两脚跟前,认真观察起她脚底的痈肿状态。
白璟望了她一眼,而后问道,“你说说罢,该开什么方子。”
白苏点头应了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让自己进入状态。在仔细打量过疵痈之后,白苏又移步去观察了女人的面色,继而扶起女人的手腕,凝神切脉。一番有条理的诊病之后,她垂眉开始分析道,“所谓痈疽,因寒邪侵于经络之中,引血凝涩;血凝涩,则不畅通;血液不通,卫气就会归往其处而不能返,形成痈肿。寒气若化为热,热胜,就会使肌肉腐烂;肌肉腐烂,则化为脓;脓液不能泻出就会伤及筋骨;筋骨被伤,则骨中空,脓液堆积,血液坏损亏虚,最终导致经脉败露,恶气伤及五脏,人死亡。”(1)
白璟点了点头,“那么针对她的情况,你开什么方子?”
“痈肿疮毒属热病,应用药性寒凉的方子来解。可考虑具有凉血止血、清热解毒之效的栀子,与生地、侧柏叶、丹皮等配伍;或使用有清肺润燥、生津解渴之效的天花粉,搭配沙参、麦冬、知母。因为她的痈肿已经溃脓,与连翘、蒲公英、浙贝母等同用,效果更好。此外,为解疮疡溃,可用生石膏打碎适量生煎,敷于溃处。”(2)
白璟凝神听着,时而点头肯定,在白苏说完后,他挑不出什么错误,“既诊断出来了,方子也下了,这些药材你可都带来了?”
白苏立刻搬来药箱,将药箱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各种和治疗痈疽有关的药材。白璟只扫了一眼,大概就知道白苏已经想了周全。
不一会儿,去外面提水的小根子也回来了,清洗过后,白苏将生石膏也煎了好,为小根子娘敷在了化脓溃疡的患处。从头至尾,白苏一直全神贯注,白璟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回想起白苏小的时候,聪颖的她过早就显现出过人的天资。白璟心中欢喜,却始终碍于太子的原因没有让她习医。他深知这个社会上,医者的地位很低,就算会得到人们的尊敬,也不过只是尊敬而已。所以,在他严厉痛斥小白苏偷学医术之后,小白苏伤心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他甚至几度在想,如果白苏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娃儿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将她培养成再出色不过的医者了。
白璟的心中一阵唏嘘,他静静望着还在忙来忙去的白苏,竟有种放下心来的感觉。不管他怎么阻拦,执着又倔强的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苏儿,你又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自己的房间去读孟子!
——爹,我想听你讲医书,我想跟哥哥姐姐在一块儿。
——你为什么总是对这些药材念念不忘的,非要知道它们的用处。
——爹你不觉得这些药材很可爱吗,明明自己都没了生命,枯枯干干的,却能救活那么多人的性命。
【备注】
(1)痈疽之症的描述出自《黄帝内经》。
(2)药方来自各种查询,确实是诸多治疗痈疽的办法之一,但只从清热泻火角度出发治疗,比较片面,不能当做真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