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璟安顿好小根子的娘之后,又仔细叮嘱了小根子看好她,小根子万分感激的谢过了。白苏将相应的药材都按分量配好了,服用的办法也告诉了小根子。小根子眼眶里一直湿湿的,在白苏临走前,他垂头道歉道,“白苏姐,之前的事情都是我错了,小根子保证以后再不会做那种没人性的事儿了。”
白苏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板,一双黝黑的手臂像树枝一样从破烂的袖管中戳出来,她心中一凛,想说的话都堆在了心里,最终只嘱咐道,“好好照看你娘。”
离开小根子家后,父女俩沿原路返回,免不了又要穿梭在泥泞中。刚走出这片穷僻的地方,白苏跺了跺脚,想清清鞋底。就在她无意间驻足的间隙,她竟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苏立刻向白璟身后躲了一下,这个小举动做出后她又不免自嘲,自己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就怕了他了?然而她还是有意隐在了白璟身后,边小心走着,边暗暗盯着不远处的慕二公子。
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们家在城西,且不说这里与城西相去遥远,单单就贫穷和腌臜来说,他这种在品川阁享受的富家公子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啊。白苏十分疑惑,出神的当口,慕云华已经拐过一个转角,走的远了。他并没有看见她。
慕云华回到家中的时候,正赶上家里人一同吃晚饭。他先换了身干净柔软的长衣,才回到正堂。坐定后,主位上的老爷慕长业抬眉看了他一眼,自然问道,“又在外一整天,你去哪了?”
慕云华简单答道,“一直在品川阁喝茶。”
同在席位之上的还有两兄弟的两个姨娘,二姨娘黄氏,三姨娘郑氏。他们家里还有四姨娘蒋氏,蒋氏的幼子近来染了风寒,蒋氏挪不开步子,一直在内庭里照料,所以就没来一同进餐。黄氏是个喜欢搀和的人,别人说话总想着搭上一句,这不,慕云华方说完,她便笑意盈盈道,“二公子就是会享受,日子总是有滋有味的。”
慕天华不喜欢二姨娘,他见她如此奚落自己的弟弟,有些不悦,但没有发作,“云华,饭后一同对弈吧,上次输你后总是手痒痒,等着一雪前耻呢。”
慕云华淡笑了开,答应了下来。这时候,慕长业倒是借着黄氏的话多说了句,“云华,喝茶是好,就是别太无所事事了。”在慕长业的心里,长子慕天华是个勤勉的孩子,虽然屡次犯他规矩,让他不悦。而次子慕云华,就总有那么一点点让他琢磨不定。别说其余人了,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不敢说了解慕云华。慕云华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一直低调地过自己的生活,也不希望这种生活被别人打扰。被父亲责备无所事事也没什么,他觉得没必要解释也懒得解释,便也就一笑而过。
“大哥,品川阁是什么地方?好玩吗?婉婉也想去。”软糯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慕天华低头看着妹妹慕婉,伸手抚了抚她扎着羊角辫的头发,道,“婉婉想吃好吃的了?大哥改日就带你去。”
慕长业总共有五子一女,除却天华云华之外,二姨娘膝下有两个儿子,年龄皆不到束发,三姨娘只有一女,也就是现在这个才不过八岁的慕婉。再一个儿子就是蒋氏的幼子了。慕婉自小就经常跟在慕天华身后,慕天华也喜欢孩子的童趣,一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就会带上慕婉。
“婉婉,别胡闹。你大哥事情多,不要总是缠着他。”三姨娘将慕婉往自己的身边搂了搂,给她的碗里添了一勺滑蛋,喂她吃了下去。慕婉的小口被饭勺堵了住,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乖乖听话。
“天华能有什么事,婉婉想出去,就让天华带着她。”慕长业开了口,他骨子里极疼他唯一的女儿。
三姨娘解释道,“天华平日看书勤勉,我这不是怕婉婉耽误他工夫嘛。”
慕天华本来的笑意都渐渐淡了,他越来越清晰地体会到三姨娘刻意流露的距离感。他大概懂了为什么慕云华总是不喜欢参与家事,家里面这几个姨娘总是口蜜腹剑,净说一些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
你言我语间,慕云华率先放下了筷子,他没吃多少,只是有点厌倦这样的氛围。走出正堂后,他一个人沿着青碎花石铺就的小路,绕到了后院的池塘跟前。池塘底部洒着一些五彩斑斓的鹅卵石,白天里头,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跳动,会衬得这池水格外粼粼汀汀。然而此刻,夜幕席卷之下,水中倏然来往的锦鳞也看不真切,倒显得了无生机。
慕云华静静伫立在池边,今夜天上无月,夜色显得更加浓重,将他孑然的身影重重包裹。
他没来由的回想起过去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张姒总是蹲在池边抱着他,母子俩一同在遮天莲叶之下寻找戏水的锦鳞。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父亲迎娶二姨娘的时候,他就不甚欢喜,总觉得父亲对不起母亲。后来,母亲先走了,三姨娘、四姨娘却都陆续进了门,他愈发觉得这个家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会对这几个姨娘如此反感,对母亲无比怀念,其实是因为张姒离开人世的惨状,只有他一个人看了见。
在他的记忆中,那阵子母亲一直在服药,病情似乎有了起色。直到她最终临走之前,气色也都保持的不错,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征兆。同样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家里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慕云华却不想离开母亲身边。母亲一直清醒着,抚着他的头发,慢声慢语地给他讲故事。火烛跳动,年幼的云华只觉得眼皮沉沉,很快就朦胧睡去。然而,就在他刚入梦乡的刹那,身下的床开始了一阵剧烈的抖动。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等发觉真相的时候,他才惊恐地睁大双眼,只看到身旁的母亲面色发紫,浑身不住的抽搐,枕边已经濡了一滩唾沫。慕云华被吓傻了,他哭喊着,娘,娘,娘你怎么了。然而张姒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她的抽搐只持续了片刻,便撒手人寰了。
母亲的身体渐渐冰冷,慕云华看着那逐渐苍白下去的面庞,想到他美丽亲切的母亲再不能伴他左右,泪水就不住地滚落下来。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家里人才都聚到了张姒的住处,大家进了房间,只看到张姒静静地躺在床上,长发通顺,衣着整齐,离去的那么体面。却不知,在他们出现之前,慕云华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将母亲弄脏的枕头换了新的,又将她靥上的秽物擦了干净。他只是想着,母亲一生都爱干净,死之后也要干干净净,断不能让二姨娘这种人看到母亲的狼狈。
池中的蛙鸣声突兀响起,将慕云华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思及那日在品川阁中,那个暴毙的中年男子。那个男子发病的情况和当年的母亲如出一辙,当时他的记忆瞬间复苏,所以他深知,发病男子片刻之后就会死亡。他哪里懂得什么医术,他不过是恰巧看到过一个同样痛苦死去的人,罢了。
他又怔然伫立了少顷,继而旋开步子,正欲离开,就被身后走上来的慕天华叫了住。
“你真是叫我好找。”慕天华笑意盎然,他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十分亲切,“方才席上姨娘的那句话,别放心上。”
慕云华看了热忱的大哥一眼,笑颜渐展,道,“我何曾在乎过她们对我的看法。”
“快到清明了,爹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娘,这些姨娘心里醋,才会对我们兄弟挑三拣四。”慕天华说话间已经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咚”的一声丢进了池塘里,水纹倏地鳞次晕开。
“哥,再有一月你就要参加郡试了吧。”难得慕云华主动提起。
慕天华点了点头,平日里一直纯净的双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我知道我做的事都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可我想争气些,毕竟我是大哥,娘在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罢。”继而,他望向慕云华,问道,“如果你是咱们慕家的长兄,你该当如何?”
“长兄为父,须要担得此名。我想,我也会做出和大哥相同的选择。撑起这个家,才不负这个身份。”慕云华认真说完后,又立刻慵懒的伸了伸手臂,情绪转变的非常快,他轻松道,“好在我不是家中的长兄,不然每天想着这些,是要累死。”
“你就是惫懒。”慕天华摇头笑了,伸手勾住弟弟的脖子,“走,一道下棋去。”
两兄弟一同离开的背影被漆黑的夜色吞噬,池塘边又只剩下鸣蛙的声音。兄弟手足,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他们的性子或许想去甚远,但内心深处永远都是不谋而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