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白苏来到药铺的时候,青之已经在里面整理药材了。她暗暗打量了青之一番,青之的神色十分自然,他在认真给草药分类,单凭打量并不能看出他的心情。
昨晚,白璟和孙兰芝回来后,白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大小姐就要离开前往京城的消息。昨晚,青之一直等在白家药堂的门口,他当时还尚存一丝期待,以为白芷还会再出现。然而,幻想终究破灭,白苏是看着他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走回了房间。
青之感受到了白苏的打量,他在摆好最后一个药匣子后,抬起额头招呼道,“二小姐,早啊。”
“青之——谢谢你。”白苏诚恳地看着青之,不止为自己,也为白芷说出了这声感谢。
青之苦笑了笑,道,“大小姐今天就要离开戊庸了,希望她一切平安。”白苏沉默着点了点头,也跟着思念起了白芷。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忙了一会儿。片刻后,白璟走进了药铺,他看青之和白苏刚好都在,便叮嘱道,“从今儿起,照看药铺的事情就由青之负责,外出送药等事情苏儿负责。芷儿不在了,你们两个人照顾药铺可能会很辛苦。”
青之和白苏都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白璟正要走出铺子,忽然又想起件事,他又转身吩咐道,“苏儿,小根子他娘那里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你带上药箱,今天过去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是,我知道了。”
白璟走后,白苏就开始准备药箱,青之也帮着她挑好了药材。装药的过程中,青之由衷地道,“二小姐,师父终有一日会把药堂交给你的,你要努力。”
白苏迎上青之的目光,她心中滋味五味杂陈。父亲从白敛和白芷还是孩提的时候,就教他们习医,也对他们寄予了厚望。现在,大哥白敛弃医从商,姐姐白芷又远走他乡,最终只剩下她这个不被允许接触医药的人。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出于无奈才允许她学医,她更多的是欣慰,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她能走上这条她最喜欢的路,她便满足了。她从没有想过接手药堂这种事,她只想让这个药堂更好,救活更多的伤患,达到白璟的期待。
她提着药箱,走出白家的院门,忍不住驻足,回身望向刻着大字的牌匾。“白家药堂”四个字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也在注视着她。白家,她默念了一遍,一股莫名的力量冲上了心间。这时候的白苏怎会知道,在不甚遥远的未来,她要支撑的不止戊庸这一处的小药堂,她要支撑的是整个白家。
小根子家那边的路愈加泥泞了,大约是前天那场大雨的缘故,积水没有排开,阳光也不够充足,白苏如旧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扶着药箱,花了许久才走到了小根子家门跟前。
小根子正在屋子里干活,他瞧见白苏,立刻兴冲冲地奔了上来,“白苏姐!”
白苏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根子骨瘦嶙峋的肩膀,心中稍有酸涩,但还是明媚笑道,“看样子,你娘的身体应该恢复的还不错。”
“是!”小根子猛地点头,“多亏了白老爷和白苏姐,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小根子又无力地垂下了头,直勾勾盯着自己脚上破烂的草鞋。
“只要你娘身体能好起来,就再好不过了。”白苏搭上小根子的肩,揽着他向屋内走去,“我去给你娘把把脉。”
“嗯。”小根子带着白苏向屋内走去。白苏注意到,曾经被撕烂的窗户纸被换了一层新的,虽然还是不够透光,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灰蒙蒙的感觉了。白苏看到小根子的娘还躺在破草席上,她走上前去,放下了药箱。
小根子的娘本来睡着,她听到了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的眼窝深陷,大约是不常和人打交道的缘故,她在看到白苏的一瞬间还有些提防和警惕。小根子立刻介绍道,“娘,这就是白老爷的女儿,白苏姐。”
听闻此话,小根子的娘才放松了防备,她支撑着身子欲坐直。白苏扶住她,让她还是不要起来,好生静养。小根子的娘握住了白苏的手,十分感激地道,“白姑娘,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还有你爹——”
面对如此浓郁的感激之情,白苏有些不知所措,她接受了小根子娘的谢意,并嘱咐她一定要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之前是我太糊涂——”小根子的娘一手拉过小根子,抚了抚小根子蓬乱如杂草般的头发,眼中蓄上泪水,道,“这孩子可怜。几年前闹饥荒的时候,家里人都没能挺过去,只剩下我们娘俩儿相依为命。前阵子我却还想不开,险些扔下他一个人。”
“娘——”小根子嗫嚅了一声,嘴角抽动了几下,险些也掉下泪来。
白苏心中沉重,她大概可以想象灾荒之年,这些穷人们的凄惨。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根子的娘,沉默了半晌,她才道,“痈疽虽然不易恢复,但也并非大病,只要放宽心态,按时喝药,很快就会好。”
“是,我现在宽心了。”小根子的娘浅笑了笑,虽然笑的并不好看,门牙甚至豁了一块,但当中的真诚着实让白苏感动。白苏取出迎枕(1),垫在了小根子娘的手腕之下,开始为她把脉。
还记得她第一次为慕天华把脉的时候,无知生涩,愣是琢磨不出准确的脉象。现在,白苏已经可以灵活的移动各个手指,反复游走,屏息思索,直到确定脉象。她的确是个有天赋的人,稍加领悟,便能抓住诀窍,无师自通。
过了一会儿,白苏收起迎枕,从药箱里拿出需要的药材,包好了纸包,递给了小根子。“药材还是和上次相同,只是这次的用量和配比稍有改变,我等下重新开个方子给你。在旧方子服用完毕后,再开始新方子。”
“白苏姐——我不好意思再这么无功收下了——你等等——”小根子的脸上一阵燥热,他跑出了屋子。白苏正纳闷呢,很快小根子就回来了,他手上拖着一张油纸,上面隐约露出了白色。小根子将油纸递到了白苏手里,不敢看向白苏,“白苏姐,我们家实在给不起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两个白面馒头,是馒头铺的老板看我可怜,给我包的。”
这两个白面馒头对白苏来说,是很正常的早饭,但对小根子来说,却成了最值钱的东西。白苏忍住鼻尖的微酸,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还是你留着吃吧,也给你娘吃。”小根子见白苏不要,他立刻急了,解释道,“你放心,今天是寒食节,这馒头虽然是昨儿蒸的,但我一直有好好存着,很干净的!也还没人动过。”
“我知道。但,真的不用了,我吃过早饭了,现在还饱饱着呢。”白苏说着还拍了拍肚子,眉目弯弯地笑了起来。
小根子的娘见状,也低下了嗓音,“白姑娘,我们只是一片心意。毕竟这样白吃你们的药,良心上实在过不去——还请你收下我们的一点感激之心罢。”
听闻小根子娘的话,白苏突然明白了,他们需要这样的礼尚往来,来维持自己的尊严。就算这往来,极不等价,但至少代表了他们不愿吃白饭的心。于是,白苏不再拒绝,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分我一点罢。”说完,她担心小根子会坚持把两个馒头都给她,还伸出手立刻从雪白的馒头上连着油纸扯下了一块。
“好了,这些就够我吃的了。”白苏捏着包裹馒头的油纸,当即就咬了一口馒头。她咀嚼了几口,馒头虽凉着,但甜味还是渐渐加重,吃得她心中也如此甜了起来。
白苏吃完馒头后,拍了拍手,将药箱收拾了好,起身告辞,小根子跟在她身边送她走了出去。
在走出这片贫民窟的时候,白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小根子提道,“小根子,你对这边熟悉吗?”
“这里?当然熟悉了,我可是生在这里的。”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公子会过来这边?”顿了一下,白苏又补充道,“他应该是经常穿深色的衣服。”
小根子愣了一下,但随即就一拍脑门,“哎呀!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一提公子,我就知道了。你说他经常穿深色的衣服,那就更肯定了。这边是有一个公子会常来,而且除了他,也没人是什么公子身份了。”
白苏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她饶有兴趣地追问道,“你说他经常来这边,那他来这边做什么?”
这时候,小根子突然噤了声,他耸了耸肩,道,“白苏姐,你还是直接问他吧——”
白苏没明白,她这摆明了就是好奇的打听,打听还能去问当事人?哪有这个理儿。何况她跟那个人又不熟。然而,下一瞬,白苏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僵硬,她这才缓过神来,思及方才小根子游移了一下的目光,难道说,那个人他……
“白姑娘。”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白苏顿时羞愧难当,有种做贼被抓个现形的感觉,根本不敢转身去看。
小根子见他们是认识的,便没再久留,跟白苏摆了摆手,就一溜烟跑回了家中。白苏一直在冲着小根子挥手,这告别太热情,一看便知是逃避着什么。
慕云华看着女子不住挥手的背影,听着她强颜欢笑的声音,终于未忍住,勾了勾嘴角,暗笑起来。
备注:
(1)有好心读者解答了我从前的疑问,“迎枕”可以形容诊脉时候手腕垫着的布袋。从这章开始,便采用“迎枕”这个词语,告别“腕枕”这个作者杜撰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