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皇宫里华灯初上,光影之间,绰绰约约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中宫殿里,皇后单手扶额,坐在凤雕镂窗下的榻上,闭目听着身前蛐蛐的声响。这时候,赵前海猫着腰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后禀报道,“娘娘,孙福连在宫外候着呢。”
皇后睁开眼睛,像是有了精神,她抬抬手,默许赵前海传唤。
过了一会儿,孙福连也踱着慢步走了进来,“皇后娘娘,圣上命老奴来给娘娘送茶点来了。”
“端上来吧。”皇后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宫女袅袅着进了房间,每个人手上都端着精美的点心。孙福连一边瞄着这些点心,一边逐一向皇后介绍道,“杏仁佛手酥一碟,合意饼两块,蜜饯雪山梅一盒,四喜乾果一碟……”
总共六份点心,都摆在了皇后身前的茶案上。那些宫女也都退了下,赵前海有眼力见儿,他也行了礼跟着这些宫女一道退了下去。宫内就只剩下皇后和孙福连了。
“陛下今晚又忙于批奏折么?”皇后拿起一块合意饼,盯着上面红糖烫出的“合”字,漫不经心问道。
孙福连迟疑了一下,如实答道,“回娘娘,傍晚时分,圣上就去了熙妃那里进膳了,现在怕是还在那儿。”
皇后苦笑一声,“本宫就知道,否则陛下也不会想着给本宫送茶点过来。”她手一抖,又将合意饼放回了碟子中,转手去掐了一颗梅子,放到嘴中。
“娘娘——”孙福连垂下头,许久后才问出,“近来可好?”
“清明一过,就是春末了,白日里头容易犯困,旁的倒还好。”皇后终于抬眉看了看孙福连,她也问道,“你呢?”
孙福连心中一动,他注意到皇后并没有带上称谓问他问题,他深深弯下了腰,“承蒙皇后娘娘关心,老奴一切都好。”
皇后垂下目光,她又伸手掐住一颗梅子,搁到嘴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梅子大都酸涩,御膳厨房的人却能将它们酿成甜蜜一般。”
孙福连知道皇后近来的烦恼,他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前日里,陛下密诏三位近臣前来嘉和殿议事,议的就是太子的事。”
皇后口中一滞,她将梅子吐了出来,又从孙福连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孙福连继续道,“肃远侯赵策还提了太子年纪的问题,看来陛下对此还格外上心了。”
“赵策跟本宫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情刚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按捺不住了。”皇后冷笑一声,端正了身子,不再进食。
“老奴并没有在殿内久留,所以听到的也不多。”
皇后点了点头,“你是该小心为上,这种事能听则听,不能也不要勉强。断不能出岔子,葬送了你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
孙福连沉默下来,是啊,他已在宫中三十余年了,从他还是一个年轻人开始。三十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他和皇后都苍老了。冷寂的宫中,长夜漫漫,他这个没根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心中一直执着于一个人,他也不会支撑到现在。经营和算计是那么的累心,但只要能看到那个人过得比谁都好,他就心安。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些个蛐蛐无精打采的,前些日还死了一只。”皇后话锋一转,提起了她的蛐蛐。孙福连听闻后,也看了看笼子,笼子里的小东西果然没从前那么活跃了,有一两只趴着,一动不动。
“你门道多,多给本宫留心,踅摸些好蛐蛐来。”皇后吩咐着。孙福连立刻应了,“娘娘放心。”
皇后抚了抚鬓边,问道,“你瞧,本宫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
孙福连这才敢抬头看了看皇后,很快又低下了头,“在老奴眼中,皇后娘娘还如当初。”
“呵。”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摆摆手,道,“你只知唬弄本宫。那边的柜子里头有把剪刀,你拿来,替我剪剪白发。”
孙福连躬□,后退了几步到柜子旁,才转身去拿剪刀。他将皇后的首饰一一卸了下来,搁到妆奁里,这就花了好一阵工夫。皇后的长发被放了下来,孙福连谨慎地在乌丝之中挑拣着一根根白发,又用剪刀齐根剪了下来。
皇后看着被搁在案上的白发越积越多,心中怅然,“刚进宫的时候,本宫甚至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想不到,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孙福连喏了一声,继续认真为她剪着白发。
“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知不觉,手上沾满了血腥。”
“娘娘切莫自责,一应的事情,都是老奴做的。娘娘一尘不染,沾了血腥的是老奴。”
皇后将目光投向凤雕镂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与孙福连的关系,一言难以道尽,但就如她从前所说,孙福连自打进宫起就暗暗为她办事。皇后常想,这九重宫阙中,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但惟有孙福连,她不能不信任。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孙福连搁下剪刀,又替皇后收拾好了剪掉的白发。他没有再久留,若是皇帝有旨意下给他,他却不见了,那就糟了。简单的告退过后,孙福连就前去熙妃那边,候着皇帝去了。
孙福连走后,皇后吩咐赵前海收拾掉桌上的茶点。赵前海见这些茶点似是都未动过,提醒道,“娘娘未进晚膳,也不进些点心吗?”
“这些茶点,本宫只喜欢梅子的酸涩,偏被做成了甜食。不得心的东西,本宫不想吃。”皇后会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最近得宠的熙妃偏好甜口,皇帝便经常叫御膳厨房给她做甜食。想来这梅子,是端错了桌子。
赵前海听懂了,他吩咐宫人把这些点心都撤了下去。皇后继续盯了她的蛐蛐一会儿,蛐蛐不甚活跃,皇后也觉得自己十分乏力了,头有点沉,想来是该休息了。一番洗漱过后,她便就寝入睡了。
与此同时的太子东宫殿里,太子还在秉烛夜读。偌大的白玉雕金书案对面立着他的太子妃。太子妃楚氏是在慕安加冠之年受皇命册立,算起来就是如玉诞下白苏的那一年。如今楚氏育有两子,长子十五岁,次子八岁。
此刻,楚氏正在给慕安研磨,砚石摩擦的声音若隐若现,衬得夜色更加宁静。慕安搁下毛笔,舒展了手臂,有些疲惫了。
楚氏柔声道,“不如今儿就到这儿,太子爷您也累了。”
“近来烦心事很多,唯有夜晚看看书,可以静心。”慕安叹了口气,并未打算休息。
“太子爷有心事了?”楚氏绕过白玉书案,走到了慕安身边,为他揉起了肩。慕安扶住她的手,道,“你我夫妻十余载,我也不必瞒你。”
楚氏静默听着,她是个懂得聆听的贤德女人。
慕安卷了卷书边,道,“因为上次血药丸子的事情,朝廷里对我的非议越来越多。母后让我以静制动,我却觉得这样太过被动了。既不能坐以待毙,又不能掀起轩然大波,进退两难间,我不知该如何向父皇证明自己。”
楚氏点了点头,她继续揉着慕安的肩膀,接道,“妾身有个主意,不知妥帖与否。”
“你说。”
“秋末冬初是一年一度的殿试之时,若是太子爷能在殿试中表现出色,那父皇是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的。”
慕安凝神听着,心中感慨,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舞文弄墨,家国天下,这些其实难不倒他。慕安拍了拍手,夸赞楚氏道,“真是我的解语花。”
楚氏羞涩一笑,玩笑道,“妾身听闻,这殿试十分严格,太子爷恐怕要好一番打点才能混进去呢。”
慕安被她逗笑,他着实喜欢楚氏的性子,为了迎合楚氏的玩笑,他还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没有本王办不成的事情。”
“太子爷这话妾身可记住了,若是殿试上太子爷没能拔得头筹,妾身可要好一番揶揄您。”
慕安笑的更加开怀了,他觉得楚氏是个心态年轻的人,纵然年岁三十有余,说起话来还是简单如孩童。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得到的第一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确定她的名字,更是忘记了她的长相。慕安只记得,那个女人的性子和楚氏很相像,是个简单善良的人。他曾向她倾吐过很多心事,也正是因为她的简单,他才会信任她。
不知道这次白璟回京,会不会带回那个女人。当年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若是他们母子二人得以回京,他一定尽他所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弥补他将近二十年的亏欠,慕安如是想。
楚氏见慕安有些出神,便用力捏了捏慕安,嗔道,“太子爷又想谁了?”
慕安回过神来,安慰楚氏道,“本王已有佳人在畔,红袖添香,还能想什么?”
“太子爷您就知道拿臣妾玩笑,臣妾自知人老珠黄,怎还配称为佳人。”楚氏轻悠叹了口气。慕安握住她的手,将她用力揽在了怀里,目光不知不觉放的远了,“我断断续续也算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废废立立浮浮沉沉中,看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能与一人扶持走到现在,这种久远弥足珍贵。”
楚氏沉默了下来,她靠在了慕安的肩头,幸福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