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宫内行跪拜之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沈济生在看到白苏跪下后还是着实怔了一怔。因为听信了昨晚陈弗的一面之词,此刻,他对白苏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见白苏直望着自己,目光恳切,他才拂了拂衣袖,沉声问道,“你又是作何?”
“大人,未带符令的人是我,不是白決。大人不能将白決赶出太医院。”白苏说得万分笃定,她将手中的符令翻了过来,背面朝上,双手捧着呈在了沈济生身前。
沈济生眯长双眼仔细瞧了一番,果然看到符令的下角刻着“白決”二字。他的心底不禁暗舒了一口气,好在白決没有出差错,否则他秉公将他撵了出去,还不知道白瑄老爷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不顾沈白两家的情面。这样想着,他还是皱起了眉头,眼前的白苏屡次犯错,还差点连累了白決,白決居然还包庇着他,这个后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姓白,难道真的和白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薛守逸没想到白苏会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眼见着诬陷白決不成,他气得咬牙切齿,更是对白苏心生记恨。既然不能收拾白決,那就先收拾他的兄弟,彻底断了他们两人相互照应的可能。
薛守逸拱手道,“沈大人,副提点的命令在上,违者一视同仁。沈大人迟迟不说话,难道是想包庇谁?”
沈济生捋了捋胡须,他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薛家的猛虎更在眈眈而望。几番深思过后,他望向白苏,缓缓道,“既然你主动承认了,就立刻收拾包袱,离开太医院罢。”
大家听闻沈院使下了这样的命令,都觉得再没什么热闹可看了,纷纷散去。沈院使也背过身,轻叹一口气,不再看向白苏和白決。
“等等!”白苏陡然开口,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未带符令,却并非我之错!”
她的声音十分清亮,一瞬间又将所有人离开的脚步绊了住。陈弗一听,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狡辩什么?还不快滚出太医院!”薛守逸瞪了瞪眼睛,一脸凶狠。
白苏并不怕他,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我同入教习,就是同辈,就算要撵我走,也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薛守逸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儿去,他堂堂一个京城的公子哥,还是薛显提点的内侄,居然会被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臭小子鄙视。可恨,可恨!
“沈大人,此事要从昨晚说起。昨晚,您命陈弗外出买药,又命我随行。出太医院后,陈弗将我一人抛下,声称买完药后会回原地找我,带我回太医院。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根本就没有陈弗的身影!昨晚下了多大的雹雨,大人不是不清楚,我若再继续傻等下去,只有冻死!何况,陈弗一定是故意留我在宫外,他一定早已回到了太医院!我走投无路,只能投奔白決兄,白決为救我将他的符令借给我,才有了今日之事。其中真相,恳请大人明察。”
沈济生吃了一惊,他回想起昨晚陈弗给他的说辞,两个人中必有一个人在撒谎。
陈弗慌了,他怕真相败露,连忙狡辩道,“白苏!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想巴结白府,巴结白決,大半夜的找上人家门儿去了!如果我知道你一去就不回了,我根本不会放你一个人!”
白苏看着他紧张惊惶又胡言乱语的样子,心寒之余,不禁觉得他真是可怜,“太医院的医士都是如你这般吗?如果太医院的风气就是如此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这个太医院不留也罢!我原本以为外教习是学习医术,切磋医术,让我们能成为优秀医者的地方。看来,我想错了。”语毕,白苏站起身子,她拍了拍已经有些僵硬的膝盖,满心失望。
“白苏——”白決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懂白苏的失望之情,他也深有同感。除了唤一声她的名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方才他怀疑白苏是女子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白苏这番话的魄力,绝非女子可以说出。
“慢着!”沈济生伸出手,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他打量了陈弗一番,已然看出陈弗的心虚。但是,真相只有白苏和陈弗两人知道,两个人又是南辕北辙的说法,没有证据,此事也不能有任何定论。
“白苏留下,暂不处罚。待我与副提点大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大家立刻去提举司吧,卯时就要到了。”
白苏感激地望着沈济生,他已经为自己网开两面了,甄选中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知为何,她从这位严肃认真却通情达理的中年男子身上看到了白璟的身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沈济生没有领情,他依旧冰着严肃的面孔,转身也随着人群向提举司走去。
这日早朝散后,随着一干重臣,赵策从大殿中走了出来。他穿戴好冠履,又理了理衣袍,抬眉就望见了候在殿外的陆桓。
赵策目不斜视,走上前去,陆桓便跟在了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今日第一次参加早朝觐会,陆先生在殿外候久了吧。”赵策搓着手,笑意盈盈地回望了陆桓一眼。
陆桓微颔着首,客气答道,“多亏候主安排,陆某才得以入司天监供职。”
“早朝上,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入大殿,回皇帝问话。陆先生,你还年轻,路还长着。”赵策朗笑了两声,又意味深长道,“司天监虽然是个无作为的部门,但观察天文、推算立法、研究星象这几档子事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陆桓点了点头,只简单应了:“是。”
“子懿正在回京的路上。圣上听闻我将他调回朝中,虽不露声色,但我看着他是满意的。只要你能给我带来一些有用的消息,等这段日子的风头过了,我自会赏你。到时候,司天监可留不住你。”
“陆某不才,候主厚爱了。”陆桓垂下目光,心中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很快就穿过了正阳门,走出了皇宫。赵策有意同陆桓这个无名小卒一起走,也是有他的用意。皇帝对他的忌惮从未放松,他近期也不能接近其他重臣。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己也不清楚曾经那些与他交好的大臣,还有谁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出正阳门后向右,会路过太医院,再沿着玄武长街一路驱车,很快便是赵府。接送赵策的马车就停在外宫墙尽头,出于礼节,陆桓需要先陪赵策过去,待他上了马车走远,才能再走自己的路。
两个人路过太医院外墙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墙根底下,半眯着眼睛,很冷的样子。大雨刚过,地上积水未去,乞丐的棉衣都濡湿了好大一片。
皇城根下竟然还有如此落魄的乞丐,陆桓忍不住多扫了一眼,哪知就和乞丐四目相对了上。
那乞丐霎时瞪大了双眼,嘴巴张开,难以相信地望着陆桓。
俄顷过后,只听着那乞丐颤抖着声音唤道,“二——二公子——”
陆桓的眸色骤然一深,他艰难地从乞丐身上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未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着。
倒是赵策先停下了脚步,他一掌拦住了陆桓,又瞅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乞丐,开口道,“陆先生,他怕是叫你呢。”
“二公子——是我啊,我是平安啊——二公子——”
平安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见到了神明一般,他抬起脏兮兮的手,哆哆嗦嗦地向陆桓的方向伸了过去。
陆桓淡淡地凝视了乞丐片刻,只见他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泥土都冻干在脸上。陆桓摇了摇头,转身向赵策道,“我既不是什么二公子,也从未见过此人,想必他是饿得双眼昏花了。”说罢,陆桓就从袖口间掏出二两碎银,清脆两声,丢在了乞丐的身前。
赵策并未多想,他也懒得多看乞丐一眼,便率先走开了。
“二公子——”
望着那人决绝远去的背影,平安也觉得自己是双眼昏花了,二公子慕云华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况且,如果真的是慕云华,他一定不会如此冷血,对自己不管不问。
刹那的希望如萤火一般,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乞丐跪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教习第一天的上午,主要是医官们介绍太医院制度,为教习生安排师父。这一年的外教习,主管医官是副提点薛达,副主管是御药司左院使沈济生,任命的四位管勾分别为御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和储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
为方便教习生切磋医术,私下练习,也为了迎合一些考核制度,所有十六名教习生被分为了八组,每两人一组。薛达还是秉持着他原有的想法,将白決和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白苏分在了一组。白苏和白決自然十分高兴,听闻分组消息后,他们不禁激动地望向彼此。
两个时辰过后,该有的繁琐的规矩都走了一遍,才到了午休的时候。众人听了一整个上午的训讲,也都乏了,都期待着下午真正的历练。白苏低头望着刚才管勾给每个人手里发放的六七本医典和一包针具,心里格外充实。她尤其仔细打量了针具,里面总共九九八十一针,细密规整地排放着,实在精致。太医院果然不一般,这样讲究的针具,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沈济生开始做今日上午的结语,“入了外教习,就等于入太医院,你们每个人都要用供职医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太医院,医术首先求准,求真,其次才是精益求精。医术的锤炼,最经不得偷取捷径,或是一蹴而就……”
“至于今晨的事情,我无法判断白苏和陈弗两人说辞的真伪。与副提点大人商议后,我们决定同时给白苏和陈弗两人以惩罚。”
听到这里,白苏猛然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一般,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不觉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能走,她不能走,她是无罪的,她是冤枉的……她暗求着上苍,恳求即将到来惩罚轻一些,再轻一些。
云华,帮帮我……
沈济生停顿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白決,的确如他所料,白決在用目光求他手下留情。
“医士陈弗,扣去一个月俸禄。教习生白苏,即日起前往惠民司,反思结束后才可回到太医院。”
惠民司……白苏愣了一下,她记得白決告诉过她,惠民司是研究疫病,为百姓发药看病的部门,设在外城。远是远了些,不过至少她还可以回来,只等反思结束就好,白苏不免暗暗舒了一口气。
听闻这个处置,薛守逸忍不住低笑了出来。与他搭档的教习生名为邬棋,这人虽只是出自普通医官之家,却有很高的医术造诣。在甄选中,薛达就看上了此人的才华,所以有意将他安排在了薛守逸的身边。邬棋虽然医术不错,对太医院却也是如白苏一般一知半解的,他听见薛守逸的笑声后,忍不住问道,“薛兄,惠民司那里怎样?”
薛守逸抬了抬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咧嘴笑道,“惠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太医院的人都知道,犯了错的医官都会被贬去那里。说是反思反省,根本没见有几个人调回来过。所以白苏去了那儿,就等于是撵出太医院了,说不好咱们今年教习结束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呢。”
薛守逸说的都是实话,被调去惠民司的医者,只有在作出了重大贡献后,才有机会调回太医院。而天底下能有几个机会,让医者做出巨大贡献呢?天时,地利,人和,少了哪一遭都不可能。
白苏并不知道内情,她还以为这是轻巧的处罚,根本没有在意。
倒是白決,他万分担忧地望了一眼单纯的白苏,一阵深思过后,他缓缓举起了手。
“沈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決,沈济生不禁暗攥了一手细汗,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小子千万别做出什么毁了自己前程的傻事。
白決站起身来,对着薛达和沈济生各行了一礼,而后缓缓道,“薛大人,沈大人,今晨的事情我也有错。还请两位大人也将我安排到惠民司。”
“白決?”白苏吃惊地站起身来,她拽住白決的手臂,“你傻了吗?你这是做什么?”
沈济生只觉得眼前一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子究竟是想凑什么热闹!他思忖了一下,立刻反驳道,“你根本没有错,不要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白決竟然会主动要求去惠民司,薛守逸也不免暗惊住。
“出入符令只属个人,任何情况下不能借给别人使用,我犯的是这条规矩。”白決神色平淡,像是诉说着平常之事。白苏怔望着白決,他这样淡定自若又无所畏惧的表情,实在像极了慕云华……
“白決,你可要想好了!”沈济生恨不得揪住白決的耳朵,将他丢到白瑄的面前。
啪啪啪,响起三声掌声。薛达勾起嘴角,他放下拍掌的双手,十分满意又得逞地道,“诸位教习生都要向白決学习,有错误要主动承认,有惩罚要主动认领。白決违背宫规,私借符令,威胁太医院安全,必须受到惩罚,以儆效尤。”
前往惠民司的路上,白苏与白決共乘一辆马车。白苏心底气白決的莽撞,一路上都没有和他说话。白決倒没介意,他一直望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人潮。
直到马车停在了惠民司跟前,白苏跳下马车,才问了他一句,“你这样鲁莽率性,丝毫不顾及后果,你有想过你的家族吗?”
白決怔了怔,他知道白苏怪他,却不知道她着想的竟然是他的家族。
他沉默了片刻,前言不接后语地回应道,“你是我的搭档,更是我的兄弟。”
一时间,白苏的脑海中好似涌出了万语千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她感叹于白決的这句话,眼中不由得细泪漫延。
“男儿有泪不轻弹,白苏兄弟,可别叫我看到你哭。”白決朗笑起来。
白苏忍住了几欲决堤的泪,调整了语气,缓缓又笃定地道,“白決,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