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空放晴许多,一扫冬末的阴霾,到了傍晚,夜空也是清澈如许。惠民司坐落在西外城,远远望去,地平线上仿佛只有这一处大院,也只有离内城足够远,外头疫情发生的时候,才不致波及到皇宫。
白苏和白決两人下了马车后,就有医官来给他们安排食宿。惠民司的条件远不比宫里,他们要跟其余几个医官挤在同一间房子里,不同人的床榻间也只是隔着薄薄的帐子罢了。
两人安顿好后,一同散起步来,顺便熟悉熟悉惠民司。惠民司是只有一个正门,进去后便是一道石刻的影壁,上面刻画着许多医者济世救人的场景。绕过影壁,一方大院就呈现在眼前。大院四合,四面都是长房,有的用来给医官住宿,有的用来安置病人,有的用来制药煎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里虽然简陋,却没有太多束缚,医官们都行动自由。白苏和白決两人一边浅聊着,一边走出了惠民司,沿着外头的甬路,逐渐走得远了。白苏垂目看着脚下这条狭窄的石子路,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天边的白家药堂了。白決倒是一身轻松,他还没见识过这样平民的医舍,也未曾在如此空旷的夜色下漫步,他享受的很。
走出很远后,白決才悠然着开口,“方才白苏兄弟想说的秘密是什么?”
白苏停下脚步,环视周遭一圈,确认没有别人后,才开口道,“我来京城,入太医院,其实是有目的的。”
“哦?”白決起了好奇心,他依旧耐心地听着。
“我的姐姐在宫中,我想入宫去寻她。太医院离宫廷这么近,如果我能有机会入内宫,就能和她相见了。”白苏的语速很慢,看得出她很犹豫,犹豫着要告诉白決多少真相。
“你的姐姐是宫女?”
“不,她是皇帝的妃子。”
白決略加思索,当今皇帝不好女色,后宫各妃位并不齐全,只有那位顺仪是姓白的,想必就是白苏的姐姐。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既然她是妃子,又何须你通过太医院入宫呢?她只要求皇上下一道诏令,就能将你召进宫去探望了。”
白苏望着远处的一颗隐星,幽幽着倾吐道,“她向所有人隐瞒了入宫之事,我的父亲到现在还对此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我来了京城。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否则这个家不会破碎成这样……”
白決心思细密,他见白苏声音渐低,便圆场道,“这都是你的家事,其实不必与我说的。”
“方才你说我是你的兄弟,我其实很愧疚。你真诚待我,我却隐瞒了你很多事。”
白決望着白苏微微抬起的侧脸,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光辉,他的目光不禁凝滞住。半晌过后,白苏收起下颌,看向白決,却迎上了白決直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白決登时就尴尬了起来,他慌忙侧过身去,心里却凌乱如麻了。他这是怎么了,竟然看着一个男人出神了!之前他还觉得白苏面容清秀,像个女子,一个霹雳一般的念头划过白決的脑海——莫不是自己有了断袖之癖?!!有了这个想法后,白決再也不能直视白苏了,他生怕白苏发现自己的慌乱,落下笑话。
不可能,他不可能有断袖之好。他从来就没有对男人有过兴趣,听别人提起龙阳之好这种字眼的时候,他还会很反感。一定是哪里不对了,绝对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白決心里絮絮叨叨的,他在疯狂地安慰自己。
白苏哪知道眼前的人会有如此复杂的心里活动,见他沉默了,她也沉默了下来,目光复又投向遥远的夜空。天边的星辰闪闪烁烁,如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大地上的城廓。她突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后灵魂飞升,会化为天际的辰星,陪伴着地面上未亡人孤单寂寥的夜。
云华,你是否也化为这万千星辰中的一个了呢?
云华,你是否正陪伴着我,注视着我……
星辰依旧闪烁,夜静谧极了,她的问题不会得到回答。白苏抬起手,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
夜里,风大了,好在宫墙高高,能挡住一面的风。平安裹紧了长衣,紧靠着墙根,半梦不醒的闭着眼睛。他的手里还攥着白天那个路人丢下的两枚碎银,吃了今天就没明天,他舍不得用。
自打慕天华从皇宫中消失后,平安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过。他每天都会等在慕天华当初进宫时候走的边门,盼望着他的主子能从里面走出来。一天天过去了,边门的守卫都更换了一波又一波,他期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他的盘缠一点点耗完,最后落魄的连馒头都买不起。他饭都吃不饱了,更别提凑齐回到戊庸的盘缠了。而且,如果没有他主子在,他回到戊庸后又能怎么样。
迷迷糊糊中,平安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好似有人挡住了光,站在了他身前。
他睁开眼睛,的的确确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站在和他咫尺的距离。他仰起头,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陆桓负手而立,他背对着远处的光芒,面孔藏在自身投下的阴影中,神色难辨。
“平——安——”他终于哽咽地开了口,两个字,音线像是被风吹碎了,颤抖个不停。
平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心口一抖,泪水就如瀑布一般冲下了面颊。他靠着墙头,哭啊哭啊,他终于不是做梦了,二公子这次真的来了。
“二——二——”平安哭得抽搐起来,他伸出手去擦脸,却擦的一脸花。
慕云华屈膝下来,缓缓半跪在了平安面前,他双手紧攥,极力自控,“平安,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二公子!”平安指着远处宫门的方向,哭嚎道,“咱们大公子——没了——没了——那天进去后,就没了——再也没出来过——”
一直隐藏起自我的慕云华终于失控,两行泪顺着他瘦削坚毅的面庞蓦然滚下。今日上午,他认出平安后,就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崩溃。这段日子,他用陆桓的名字在京城中游走打探,最终才知道那日殿试下榜的负责人是赵策。为了能进入赵府,接近赵策,他违背真心,极尽奉承。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证明为徒劳了,就在平安说出慕天华已经彻底消失的这一刻。
他最敬重的兄长,已经遭遇迫害……他却还在苦苦追寻,追寻一个未果的结果。
夜深了,白決提议早些回惠民司休息,明天还要应对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白苏也收起思绪,跟在白決身边,一道踏上归程。
“白兄,我听人说了,来了惠民司后就很难再回太医院去。这一点,你一定早就知道吧。”白苏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她一直都不想面对的话题。
白決轻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你我相识才不过两天,我却一直在连累你。”白苏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了白家和薛家的矛盾,现如今薛家盛气凌人,白家更需要你在太医院里。白決,如果可以,你靠着白家的关系回到太医院去吧。”
白決淡笑出来,他笃定地摇摇头,安慰她道,“你不必愧疚,我选择随你一道来惠民司也并非全然因为你。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太医院已经不适合潜心医术,我如果不出来透透风,恐怕不日就会变成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人了。”
“可是,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去,你该怎么办?白家又怎么办?”虽然白決恣意随性,但这份随性在白苏看来就是任性。她也是那么的关心白家,她恨不得当即就告诉他她的身份。
白決耸了耸肩,饶是轻松,“虽说惠民司是一个被众医官排斥的地方,这里的人懒散怠慢,在希望的消耗下都渐渐失去了重回太医院的斗志。不过,你可知道,曾经有一位医官,年轻时因错罚来惠民司,不出一月便立大功返回太医院。而他更惊人的举动,便是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会主动请求提点大人将他调来惠民司辅助民间医术。”
白苏听着如此令人振奋的事迹,不禁心向往之,她好奇着问道,“他是谁?现在还在太医院中吗?”
白決笑望着白苏,眼中充满了自豪,继而,只听得他道,“这位医官是太医院有史以来的一位奇才,他也是我的大伯父,白璟先生。”
平安随着慕云华一道回到了他的住处,不,应该说是陆桓,慕云华向平安说明了原委,他必须要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以陆桓的身份存在下去。平安根本没想到慕云华是假死才得以入京,他并不知道慕家那个性命攸关的秘密,但他已经隐约感觉的到,慕云华躲避的事情应该就是害死他主子的事情。
陆桓让平安彻底洗漱了一番,又给了他几套衣物,安排他歇息了下来。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庭院,主房和左右两厢房,陆桓也没有请任何下人,一概起居都是他自己照料。平安看着周遭简陋的条件,忍不住心疼起曾经养尊处优的慕二公子了。
一番休整过后,邋遢的乞丐不见了,平安又恢复到从前整洁的小厮模样。陆桓为他买来许多吃的,平安捧着热乎乎的汤碗,一边埋头喝汤,一边泪珠子噼啪地往汤里掉。
陆桓深眉低垂,目光凝落在地上,声音微有嘶哑,“平安,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我们一道留在京城,把大哥的事情彻底弄清楚。京城里人心险恶,你要藏好自己的身份,也藏好我的身份,我们暂不能和慕家扯上任何关系。那日你看到的与我同行的大人,是肃远侯赵策,此人十分阴险狡猾,我为他做事,你跟在我身边,一定要机灵行事。”
平安搁下汤碗,用袖口猛地抹了一把泪,他点头应道,“从今儿起,我就认您做主子了,您叮嘱的,我都会记得。”继而,他又破涕为笑道,“说来也巧,昨儿晚上我刚见到白苏小姐,今天就又见到二公子了。若是大公子知道白苏小姐也来了京城,一定会心安吧。”
“你说什么?你见到了谁?!”陆桓只觉得心中一凛,整个胸腔都紧缩了起来,呼吸困难。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当当当地敲击在他的心头,让他彻底乱了分寸。
平安一脸茫然,只得又重复了遍,又多解释了一番,“白苏小姐,就是城南白家药堂的二小姐,她好似进了太医院。”
“苏儿……”
这一刻,所有只属于慕云华的回忆都汹涌地向他袭来。而回忆中的那个主角竟然就在京城,就在自己的身边……
缘分是那么玄妙。
或许从最最开始,他躬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她的画像开始,他们的牵绊就已展开。漫长的兜兜转转,哪怕两个人都经历了巨大的变故,他们也能相继奔赴京城,于此处重聚。慕云华还不知道,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日他滞留在曲池边,随手扶正的河灯,其实载着的就是白苏对他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