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蒙蒙亮,白決便睡不下去了。他睁开双眼,侧身望去,只见纱帐后头的床榻上已经没有了白苏的身影。
“白苏?”白決立刻坐起身来,三下五除二就洗漱穿戴完毕。他的动作惹得其余四个睡在屋里的人十分不满,他们翻腾着身子,有两人还咕哝着抱怨了起来。白決未曾理会,他实在有些担心是白苏出了事情。
匆匆赶到屋外,惠民司的大院里清清冷冷,四周的房舍也还黑隆隆的,人们大约都是在睡梦中呢。再扫一眼,白決瞧见对面长房的回廊下有个瘦弱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他确认了一下,那人就是白苏不错,不过这么早她是在做什么。白決不禁舒了一口气,他悄悄走上前去,藏在了白苏身后。
白苏正翻看医典看得认真,哪知道有个人已经伏在了她身后,正当她翻页的时候,白決从后面吓了她一下,着实把她唬个不轻。
“你醒了?”白苏又惊又喜,她按着胸口,顺了顺气。
白決抬起衣袍,坐在了她的身边,搓了搓手,感慨道,“这么冷的早晨,你在这里研习医书?当年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人事,想来就如你这般了。”
“白兄说笑了。”白苏合起医典,笑着看向白決,“只能说京城子弟贪睡迟,鸡鸣三声仍不起。在我家乡,这个时辰,大家都忙起来了。”
白決望望天色,估摸着此刻也就是寅时三刻,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除了京城附近的一些去处,我还未曾远走异乡过,说来惭愧。”
白苏摇了摇头,不甚同意,她沉下声音道,“能安居一隅才是幸事。”
白決联想到昨晚白苏的一席话,也懂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下来,拍了拍白苏的左肩,算作安慰。
“你们两个新来的!”
一声高亮的嗓音在院内炸开,白苏和白決都惊了一跳,回神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叉着腰,伸着手臂,直直指着他们。
大约是在太医院里见多了男人,白苏看到这位大婶的时候又着实惊讶了一番。再细细一想,惠民司虽编入太医院的体制,却又是相对独立的存在,想来很多制度都与太医院不同。
“愣什么!一大清早起来了也不知道去干活儿!真是不晓得我们的规矩!”中年大婶的嗓门大的不得了,一时间好多长房都亮起了烛灯。
原来这大婶充的是叫醒的角色,每天她都会在卯时一刻起来,在院内扯两嗓子,听了她声音,大家才会陆陆续续地起来。今天因为白苏和白決起的早了,扰到了这位大婶,大家也得跟着他们在不到卯时的这时候清醒过来。很多睁着朦胧睡眼的人都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知晓了时辰尚早后,又免不了一阵抱怨,白苏和白決俩就成了众矢之的。
虽然这一早上足够折腾,这些人也都懒懒散散,对她责备不已,白苏还是觉得有些温馨。且不说她刚刚知晓父亲白璟十分重视惠民司,就凭着眼前这些人相比起太医院那些人的单纯,她都好感倍增。
惠民司里头一共住着二三十号人,有些人略通医术,有些人只懂皮毛,因此大家分工各异,开方、煎药、看护各司其职。这惠民司也设有左右院使和左右副使四人,只不过他们平时只在御药司内供职。除非有特殊状况发生,否则他们都是归给内廷亲贵差遣的。所以,当下的惠民司内,只有一位管事的长者,位至院判,人称秦老。
秦老年纪大了,走路要拄拐,很多事情都不亲自操劳了。不过,他听闻前提点大人的长子白決被罚来了这里,便也出来看了看。
“白決小鬼头,长这么大了。”秦老站在了白決跟前,眯着双眼,捋着胡须,饶有意味地上下打量着白決。
已过加冠之年的白決被人冷不防叫成了小鬼头,他有些害羞,又认不出眼前的长者,只得恭敬行礼道,“抱歉,白決不知先生尊名,失礼了。”
“哈哈哈。”秦老爽朗一笑,他慈眉舒展,道,“上次我见着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他还比量了一下,伸手在自己的腰际划了划。
但见这位长者如此慈善,对自己又如此亲切,想来应该就是父亲白瑄的旧友,白決立刻拱了拱手,又端庄大方地行了一礼。
“这是我们惠民司的秦院判,我们都叫他秦老。”旁边一位负责煎药的姑娘,名唤七妞的,善意提醒道。
“白決,你随我来吧。”秦老顿了顿拐杖,没在院中久留,吩咐白決跟上后,他便率先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白決不知所以,但还是跟上了秦老的步伐。
一老一少离开之后,围观的人们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年纪与白苏相仿的后生用手肘碰了碰白苏,在她耳边嚼道,“你瞧,人家有背景的世家子待遇就是不一样。一来便能上座。”
白苏没理会他,转过身去,寻自己的事情做。
那七妞是个还未出嫁的大姑娘,她早就盯上了模样秀气的白苏,正想着凑上前勾搭勾搭。眼见着白苏落了单,她便热心地靠上前去,“公子,你新来的,对这儿肯定不熟吧,要么我给你介绍介绍?”
白苏肯定不会对女人戒备,她哪知道这个女人对她其实有别的图谋,便爽快答应下来。七妞自然高兴,带着白苏里里外外地把整个惠民司逛了一圈,几乎和所有干着活的伙计郎中们都打过了招呼,才罢休。
白苏也很高兴,一转眼才不过半个时辰,就认识了好些伙计。
早上那大婶也算是半个管事的,她见白苏没活干,便想着给她安排个差事。想到白苏刚入太医院就被贬来,想必是不成器的货,大婶便指了个提水烧水的活儿给白苏。
白苏也没嫌弃这种粗活,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别人一道,忙里忙外去了。
大约到了巳时,才有一些病患陆续找上了惠民司。惠民司本就离内城较远,所以,来看病的只是些周围村落的穷人。
白苏见有病患来了,不知不觉自己也激动了起来。然而,让她深感奇怪的是,这些病患进了院子后,也没人招呼他们,跟别提给他们瞧病了。大家照旧你忙我的,我忙你的,好似这些病患如透明一般。
白苏拉住七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七妞笑道,“公子不懂,咱们惠民司可不是郎中所,咱们只管监测疫病,治疗疫病,疫病爆发的时候再发药赈济。他们都是自己身上的毛病,没钱看,来咱们这儿求药。当惠民司是天皇老子,说有药就有药?”
“可是,他们来都来了,难道咱们还能不管不问?”白苏微有气愤,她还没听过医者会见死不救这个理儿。
“嗨,偶尔有些人闲着没事,会给他们瞧瞧病。这些人本来就看不起病,每天过来耗着等一等,有好心人给他们瞧上一瞧,他们就赚到了。”
白苏深觉得这种现状实在荒唐,她想了想,自己从屋内拉来了桌椅,布上笔纸,打算给这些穷人看看病。
她虽好心,可是这些穷人也没那么领情。他们见白苏是个陌生面孔,又听说她是刚进太医院就贬了过来的,都信不过她。没钱看病不要紧,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看病,搭了命还不如拖着病。
七妞见白苏如此善做主张,赶紧劝道,“一会子让大婶瞧见了,肯定骂你!咱们惠民司没这个规矩,你也不能破例!”
白苏谢过她的关心,还是坚持己见。她坐在桌前,耐心地等着第一位肯让她看病的患者。这场景她不是没经历过,白璟不在的那时候,她就是一点点争取到了病患的信任,所以这次她耐心得很。
一阵鼎沸的声音自院外传来,白苏望去,只见数十个身穿衣甲的人走了进来。
这些官兵模样的人一进来后,之前的那些穷人立刻都凑到了一块儿,躲在了一旁。
叫醒大婶从屋里奔将着迎上前来,一脸嬉笑地招呼道,“军爷来了!快快,七妞,去后头多叫些人过来!”
白苏看着她的神色,简直如同烟花巷里唤客的老鸨,她实在忍不住嗤笑了出来。在大婶的招呼下,一时间院里挤满了人,白苏的周围也站满了人。有一位官兵还坐在了白苏桌前摆着的凳子上,大模大样地对着白苏吩咐道,“给我号号脉。”
白苏看他面色就知道他是个没痛没病的人,因不满此人的无礼,她拒绝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是要给那些百姓看病的。你想看病,还是找别人吧。”
“哎哟!”官兵立刻怒了,他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子,“你算哪根葱?这么无礼!”
大婶听到这边吵嚷了起来,连忙赶了过来,拉住官兵,劝道,“军爷息怒,这是个新来的,不懂规矩,您等着,我说道他一下。”说着,她对白苏使了个眼色。
白苏不领她的意思,她反驳道,“这些官兵分明没有病,你们争先恐后地给把脉开方。反倒是不理不睬那些有病的百姓,这是怎么个理儿?”
“不懂事的东西!军爷是什么人?是守卫皇城的人!他们健康,皇城才安宁。”大婶猛地一拍白苏的脑袋,教训道。
白苏站起身来,应道,“也罢,你们给他们瞧着,我出去还不成。”
正当她要迈开步子,有个人拦在了她跟前。
“白苏!”
一声兴冲冲的呼唤让白苏一惊,她见是一个将士模样的年轻人在喊她名字,顿时糊涂了。这些官兵当中,还会有认识她的人?
再仔细一打量,白苏又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从前定是在哪见过,可是怎么想却都想不起来了。
那人笑开了,他摘了头上的盔甲,自我介绍道,“白苏,你忘了?我是沈乾呀。”
沈乾——白苏暗暗念叨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去年在戊庸守城军营里见到过的沈参军。亏她当初还陪沈乾一道逛乞巧市挑首饰,一转眼她就把人家的长相忘了个干净!
白苏愧疚起来,正想相认,却又心中一紧,糟糕!这个沈乾,知道她是女儿身!
然而,这点紧张还不够,上苍真是有意捉弄白苏。只见不知何时从秦老房间走出来的白決,已经和沈乾单手相握,两个男人亲切地寒暄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