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惠民司迎来了意料之外的一笔捐资,来自肃远侯赵策。
沉甸甸的银子被工整地装在箱子中,从城内抬了过来。这些银子对权倾朝野的肃远侯来说实在轻于鸿毛、不值一提,但对拮据的惠民司来说,却非常可观。
监送这些银子的是平安,陆桓并未现身。
秦老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上前迎接,连连谢过后,才收下肃远侯的心意。平安一边推却着秦老的谢意,一边从人群里扫见了白苏的身影,为了不被白苏认出自己,他微侧过身,邀请秦老进屋内详叙。
有伙计端来了热茶,秦老让平安徐徐喝着,先暖身子。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秦老一把年纪,依旧识礼地拱了拱手。
平安立刻放下茶杯,也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安就好。我只是替肃远侯大人遣送资银,又替我们主子置办此事,秦老不必客气。”
“这么说,您的主子是?”
“陆桓陆大人,在司天监任职,现下是肃远侯府上的幕客。”
“如此——”秦老经验丰富,他稍稍琢磨了一下,便明白了大概。想必捐资惠民司这个主意,是出自这位陆桓大人,而肃远侯肯忍痛割财,必是有什么利益掺和其中。
老头子抬起矍铄的目光,望向平安,问道,“肃远侯大人府上可有何叮嘱?”
平安笑了笑,答道,“有一条是自然的,这些银子不得滥用,要建蓬帐,添药材,置医者,切实为百姓计。”这句话还是陆桓教他说的,他背了十几遍,如今才脱口而出,说得如此顺溜。
秦老边听边点头,附和道,“这是自然,自然的。”
平安拱手又道,“还有一条不情之请。我们陆大人与贵处的一位医者白苏,是故交。他深知白苏的医才医德皆在普通医者之上,所以他希望这些事情都移交给白苏全权负责。”
秦老着实暗惊,他沉思了几许,而后缓缓应道,“委任惠民司负责此事的医者,本就该是你们的权力,既然陆大人有此意,我们照做便是。”
平安谢过秦老,深揖了一番,便告辞了。
惠民司的伙计都等在院里,他们都知道惠民司来了金主,恐怕短期内这里会有大变化。带着期待,大家看到秦老走了出来,都纷纷迎了上去。平安则带着手下的人匆匆离去,片刻未曾耽误,白苏只瞥见了平安的一个剪影,并未认出他来。
秦老咳了半晌后,才缓缓道:“我们惠民司有幸得到肃远侯大人捐资,自今起便要斥资整顿。从前你们散漫惫懒,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蒙混过去了。如果以后,还让我发现你们当中,有谁不恪守本责,我必当责罚。”
众人鲜少见到秦老如此严肃,都纷纷答应了下来。
末了,秦老的目光转向白苏,停顿了片刻后,补道,“肃远侯的意思是,让我们十日内建蓬帐,添药材,置医者。那么,我决定让白苏负责安排所有的事情,十日内完工。”
“白苏?”
“谁是白苏?”
一时间人群里微微炸开,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有几个还不怎么熟悉白苏的人还在左摇右摆地张望。
白苏也惊诧住了,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七妞就一把搂住了她,大赞道:“白公子,你真厉害!竟然能得到秦老的垂青!”她一边夸张地感叹着,一边暗暗瞥了瞥一旁的白決,低声在白苏耳边道,“秦老那白字一脱口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呢。”
白苏并未听进去七妞的话,她自己也在琢磨,她跟秦老完全没有任何接触,秦老怎么会将如此重任安排给她?她甚至怀疑秦老是不是老糊涂了,把白決错说成了她。
下一刻,但见秦老对着自己招手,白苏才确信不疑,迷迷糊糊地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站在秦老身边,白苏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她靥上发烫。秦老拍着白苏的肩,对大家吩咐道:“从今起,有关整顿惠民司的事情我就托付给白苏了,大家要听他的安排,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懂了吗?”
底下的人纷纷点头,却还是免不了一番议论。白苏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这小子哪来的如此大后台,真是不敢惹啊。
白苏有些怕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确是有后台的人……难道说她是公主一事已经被人所知?白苏忐忑不安地望向白決,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些安定的感觉,哪知白決垂眉而立,从始至终都并未关注过她。
白苏只觉得这半天过得异常混沌,她靠着从前经营白家药堂的一些常识,勉强将这数百两银子合理分配了下去。秦老也来看过她手上的账册明细,他口上没说,但心里禁不住暗叹,白苏这个后生的确有点本事。
转眼就到了傍晚,大家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聚在一起吃起晚饭。他们并没有像前两天那般,给白苏留下位置。白苏一个人忙完后,揉着自己因为写字而酸涩的右肩,走到回廊底下,却看到圆桌周围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大家见她走过来了,都纷纷搁下了碗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让个座位出来。白苏愣了半晌,只见她唯一关心的白決依旧在夹菜,好像从未看到自己一样,不禁有些伤感。
她盛好自己的饭菜,落寞地走到旁边去,蹲了下来,独自吃饭。
旁边小方桌子上坐着的七妞看到白苏被大家冷落了,不禁有些心疼,她挥挥手,喊白苏加入她们。白苏感激地看过去,却见方桌子旁坐着的都是女人,她以男人的身份实在不好凑过去,便摇头拒绝了。
叫醒大婶一直不看好白苏,她低声跟方桌子旁的众姐妹揶揄道,“他还真能藏着掖着,我道他是个穷小子,想不到能攀上朝廷里头的靠山。以前惹了他,可真是我不识抬举了。”
七妞并不觉得白苏是这样的人,她刚想反驳,就听得叫醒大婶又开了口:“你们可知道,负责这事儿能吞下多少银子给自己?”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比划了一个数字,惹得众人一阵唏嘘。
白苏隐隐约约听到了她的话音,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胡乱吃了几口,便搁下碗筷,独自走到院子中吹风去了。
暮色四合,只有西方还有一线浅淡无比的光亮,白苏怔怔望着,出神了许久。
别人如何议论她也就罢了,她想不到白決竟也会误会她,对她不闻不问。细细想来,白決这两天都似乎在刻意疏远她,她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冒犯了他。白苏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她合上双眼,想象着慕云华就站在她的身后。她轻声问道,“云华,哪怕世人皆非我,你一定相信我,对不对。”
静默无语的世界。
“你真是懒,懒到不肯回答我。”
世界依旧静默无语。
突然间,一阵热气哈在了白苏的肩颈处,白苏猛地睁开眼睛,就在她以为云华可能还魂了的时候,她看到了半夏的一张大脸。
“公子!”半夏兴高采烈地搂着了白苏,眼泪水都快涌了出来。
白苏怔怔然地望着站在半夏身后同样无奈的吉祥,高兴之余却是一脸茫然。她好说歹说地推开了半夏,轻咳提醒道,“男女有别,尊卑有分。”
半夏这才反应过来,她扫视了一下周围,好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人注意。
“公子,我可是好一番打听才知道你被派来了这里,你呀你也不知道跟我们说一声!”
“我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被罚到了这里,没能及时告诉你们,是我的错,害你们担心了。”白苏感激地望着半夏和吉祥,她安心了好多,这世上不是没有支持她信任她的人。半夏、吉祥、还有云华,有他们陪着,她就满足了。
白苏向秦老求了情,恳求暂时留下半夏和吉祥。秦老见半夏也有些医药功底,吉祥又会认字,现下惠民司正缺人手,便同意了。
夜半时分,白苏睡意全无,她与半夏坐在回廊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聊着天。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她从前在戊庸的时候。
七妞也没睡着,她有了醋意,嫉妒起半夏这个突然杀出来的丫头。她趴在门缝边偷偷瞄了许久,最后决定出去棒打鸳鸯,夺回自己在白苏心中的位置!
七妞笑盈盈地凑到了白苏和半夏身边,也不过问,便贴着白苏坐了下来。这样白苏身边一左一右拥着两个女子,任谁见了都眼红,可白苏却万分不是滋味。倘若七妞知道了她是女的,岂不是会气愤地把自己的脸皮抓破……
半夏才不跟七妞计较,她从白苏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陈弗陷害她到莫名其妙被委以重任。半夏倒是觉得眼前的七妞十分单纯,似乎可以套套她的话。
“七妞,你们了解白苏公子多少?大家都是怎么议论的?”
七妞不屑地瞥了一眼半夏,幽幽道,“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我可是大婶身边的红人,大婶是给秦老办事的。大婶知道的,我都知道。”
半夏也不管她说的是什么大婶,只顾追问道,“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啊。有本事你一五一十地说说。”
七妞见此女如此挑衅,自然不甘罢休,转眼就把叫醒大婶叮嘱她的不要与外人道的说法给抛之脑后了。
她瞪着眼睛,道,“呶,我知道白苏公子与司天监的陆桓大人是故交,陆桓帮着肃远侯做事,所以白苏公子才被安排了负责整顿惠民司的任务。”
七妞的语速很快,半夏差点没听明白,什么司天监,什么陆什么……
白苏倒是听得清楚,她轻轻念道,“陆桓——”
七妞见白苏有所反应,立刻来了劲,得意地望着半夏,“你看看,我说对了吧。”
白苏蹙起眉尖,沉声接道,“可是,我并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