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天气骤然回暖,一切就如陆桓所预料的那般,途经平阳城外的岭河水不断高涨,决堤之水淹没了两岸许多农田农舍。
皇宫的嘉和殿内,慕安的案前叠放着高高的奏折,都是来自岭河沿岸各处府衙的。疫病横行,哀鸿遍野。慕安一本一本地批阅完,出于体恤百姓之心,他的眉头已然深锁。这会子,孙福连见皇帝跟前的奏折都有了朱批,便弯着身子,又端来了小山一般的另一叠奏折,搁到了慕安身前。
慕安实在累了,他接连看了三个时辰的奏折,眼中酸涩不已。他放下手中的朱批细豪,打算先歇息片刻。孙福连识相地走上前,开始为慕安揉肩捏臂,恭敬地伺候。
“陛下,之前您派老奴去查的事情,有点眉目了。”孙福连小心翼翼地提起,生怕扰了慕安歇息。
慕安一时未反应过来,经孙福连再一提醒,才明白,原来是他着孙福连寻找孩子一事。
孙福连见慕安默许他继续呈报,便开口道,“前些日子有信传来,老奴派的人已经到了戊庸,也找到白璟一家了。”
“哦?那孩子呢?”慕安顿时精神起来,他追问道。
孙福连躬了躬身子,“按陛下吩咐,老奴手下的人不敢打草惊蛇,向邻里周旋打听过后,方得知了几条有用的消息。”
“说。”
“白璟膝下一共有一子两女,其子年纪稍长,要比陛下的孩子年纪大上四五岁,名为白敛。现下只有白璟家里只有白敛了,另外两个女儿都不知所踪。长女是白璟正房孙兰芝所出,次女则是妾室如玉所出。一经推算,这个次女的出生年月,恰好就跟陛下给老奴的消息吻合了。”
“如玉——”慕安沉吟了一声,许多记忆都纷沓而来。他想起来了,十八年前那个给他送药至东宫的煎药宫女,就是如玉。
这么说,白璟的次女就是他的女儿了。慕安有些激动,他立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朕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白璟为她起名为白苏。”孙福连见慕安龙颜大悦,立刻跪下,恭喜道,“恭喜陛下,寻回失散公主。”
“那她现在人在何处?”慕安心焦起来,他恨不得立刻见到白苏,不,他要立刻给她更名为慕苏。
“老奴手下的人还在调查,相信不日后就会得到消息。”
慕安开怀起来,这两天为了岭河水灾的事情他几乎茶饭不思,现在总算是有了些让他宽慰的好消息。
“快平身,朕要好好打赏你。”
孙福连却依旧跪着,他拱起双手,低声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事——白璟的长女,犯了清雅殿主子的名讳——老奴觉得,应该让陛下知道。”
慕安琢磨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白璟的长女,也名为白芷?”
孙福连点了点头,不敢多言。
慕安细细一想,恍若记起之前皇后楚氏曾经提过,说白顺仪是来自戊庸城的。可是他也问过白芷有关她亲人的事情,白芷却说自己无依无靠,已经没了亲人。慕安十分谨慎,他不会妄加揣测,他为孙福连又下了旨意,“白家这两个女孩的事情,务必给朕查清楚,不容有错!”
孙福连接旨下来,退到了一边候着。
慕安也没了歇息的兴致,又重新投入到批阅奏折之中。十本过后,他突然放下毛笔,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孙福连,朕阅了这么多奏折,为何不见有关平阳城外灾情的请款?或是陈情?”
孙福连提醒道,“陛下,您忘了,半月前肃远侯大人在早朝上提过,他拨了八百两银子给西城郊的惠民司。现如今平阳城外的病患都安置在了惠民司,药材和医者都充足,疫情也都控制住了。”
慕安略一回忆,确有此事,他又摊开下一本奏折,口中感叹,“赵策何时也有这般先见之明了。”
孙福连知道慕安一心想动摇赵家的根基,眼下这事儿赵策却又立了一大功,他沉默了下来,不敢妄言什么。
过了许久,慕安才道,“拟道旨送去赵府,就赞肃远侯赵策体恤百姓之心。”
孙福连领了命,便匆匆退下为慕安办事去了。
为了应对这次疫病,白苏一共安排搭建了百余处蓬帐,每一个都厚实保暖,足足可以容下十来人。从惠民司院门跟前放眼望去,一个个蓬帐错落有致,放射状绵延到万步开外。
许多难民都听说了惠民司的好处,正源源不断地向惠民司涌来。白苏带着惠民司的伙计们,仔细地为每一个来到惠民司的难民安排。染上疫病的安排到隔离蓬帐,身子弱却没有病的安排在普通蓬帐,其余只是想讨口饭的便打发给他们馒头菜头。
在她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惠民司里虽然人头攒动,十分拥挤,却并没有任何乱子。
她与白決两人更是彻夜未眠,一有闲暇便开始研究根治时疫的方子。白決对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冷淡,却也远不如刚认识的时候那般熟络了。
白苏见身旁的白決一直在专注地查阅医典,面孔板着却难掩倦意,她主动开口道,“要么你先睡一会儿,我帮你查着。”
白決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续专注地翻阅医书。
吃了个闭门羹后,白苏打了个哈欠,她实在是困了。迷迷糊糊之际,听得半夏在耳畔道,“公子,我已经按照新方子熬好了药。”
白苏立刻站起身来,强撑着意识,应道,“好,咱们这就送过去。”
白決突然拦住白苏,将一块方布递到了白苏手中,“你忘了这个——”
白苏接过方布,蒙上了自己的半靥,又在脑后打了个结,“谢过白兄。”
半夏端着药跟在白苏身后,两个人向隔离区域走了过去。
路上半夏靠近了白苏几分,低声玩笑道,“我瞧那白決是真的关心你,虽然他一副冷淡,但摆明了是有意避着你。我猜,他怕是属意你了,却因你是个男人,不敢承认呢。”
“简直胡说。”白苏摆摆手,将半夏推开两步,“你这意思,岂不是在暗示白兄是断袖了?这种话岂能乱说?”
半夏又靠近了过来,笑道,“公子别忘了,你可是个女的!他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所以我并没有污蔑白決公子。”
白苏不再理她,她知道半夏就喜欢胡思乱想猜来猜去。说话间,她们走进了一个隔离蓬帐,将汤药给里面躺着的七八个病患喂了下去。
现在还未有针对此次疫病的方子,白苏给他们服下的也不过是尚在尝试中的方子。这些病患持续低烧,心律不齐,伴有盗汗,当务之急便是缓解这些症状。
白苏在他们喝下药后又静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任何起色,只好退出了蓬帐,继续另寻他法。
然而,当她回到方才白決所在的位置的时候,却看到惠民司的一众伙计都聚集到了那里,还有许多围观状态的百姓。
白苏连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在她看到立在人群中央的人之时,她惊住了。
副提点薛达?!
薛达也瞧见了挤上前来的白苏,他睥睨着白苏,道,“正好,白苏你过来了,我也刚好说到你。”
他来做什么!见识过这位大人对白決的刁难之后,白苏顿时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薛达悠然开口道,“岭河决堤,疫病泛滥,太医院关心惠民司的情况,特派来二十位医士来此帮忙。白苏,自现在起,你负责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了,你同其他医士一起,照顾病患研究药方。疫病过后,你可以回到太医院去继续参加外教习。”
白苏不知道薛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没有听到关于白決的安排,所以她忐忑不安起来。她在人群中寻找白決,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薛达又给每一个惠民司的伙计都安排了具体的任务,然后才让大家散开了。
他拄着拐杖,挑了一处温暖的地方,坐了下来,只看着众人忙来忙去。
白苏环望四周,惠民司的伙计她都看到了,却独独没有看到白決。他究竟是去哪了?薛达有没有同意他疫病过后返回太医院呢?白苏越想越着急。
七妞的身影从眼前晃过,白苏一把拦住她,急切地问道,“你可有看到白決?他去哪了?”
七妞不知道白苏哪来的急迫,只愣愣地指了指院内,“不是进屋收拾东西去了吗?”
白苏立刻撇开她,飞奔回院内,去寻白決。
白決正在收拾包袱,白苏看到他将一些衣物放了进去,不免又惊又喜地道,“白兄!副提点大人准许你现在就回太医院去了?”
白決系好扣子,转过身来笑着恭喜白苏,白苏却察觉出他的面色有些不对。
“发生什么了?副提点他怎么说?他准许我疫病过后就回去了,你呢?”
“我还要去趟顶南村,副提点让我去那诊治。我大概会去四五天,回来后,就可以回太医院了。”
白苏愣住,她喃喃问道,“顶南村?那不是疫情最严重的村子么?他怎么可以让你去那里?这分明是害你!”
“你放心,这次的疫病传染性不强,我不会有事。”白決拍了拍白苏的肩膀,试图让她安心。
“不可以!”白苏用力拽住他,又重复了遍,“不可以,你不能去那里。你若也病倒了,谁人知道?谁人救你!”
白決知道白苏是真的关心他,他打心底感动于白苏和他之间的情谊。他这些天一直刻意回避白苏,对她吝啬言语,却想不到她丝毫不计,初心相对。得友若此,白決已然满足。他坦白道,“白苏,这趟我必须去。如果我不去,薛达就有理由将我禁在惠民司。为了我的家族,我必须接下这个任务。”
他提到了家族,提到了白家,白苏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他了。
白決见白苏失神,便推开白苏钳制他的手,兀自走出了房间。
白苏义愤填膺,她想不到,薛达这位高居太医院副提点之位的医者,竟然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他这个安排,简直就是想置白決于死地!白決作为白家唯一的希望,断断不能有事。可恨自己虽姓白,却并非白家之后,也不能承认自己与白家的瓜葛。否则她便可以和白決共同承受对手的仇恨。
她能做的就只有守护真正的白家人了,如此想着,白苏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