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山货的包裹被送到邮局,千里迢迢前往海市。
几天后,顾鹤庭和一众前进大队社员到达冰城。
顾鹤庭先带人在招待所安置下来,说好明天带人去钢铁厂,接着回营地报道销假,销假时顺便再交一份回军区的申请。
传达室就在指导员办公室旁边,电话叮铃铃响起,顾鹤庭一个箭步冲过去。
“是不是找我的?”
传达室的通信员:“……”他听话筒那头道:“你好,找顾鹤庭。”
愣愣地点头,通信员把话筒给顾鹤庭。
顾鹤庭激动道:“喂!小晚!”
程砚洲:“……”
他冷冷道:“小晚不在,她今天有课。”
顾鹤庭还在心里盘算了下,确定今天真的有课才相信。
就那几秒的沉默,程砚洲用板寸短头发丝都能猜到顾鹤庭在想什么。
看一眼旁边的程长顺,他已经着急地开始搓手。
程砚洲直奔主题:“我们队的社员情况如何?”
“已经安排住进了招待所,明天我带他们去钢铁厂。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拿到新农具。”顾鹤庭道:“有事随时再联系。”
说完就毫无留恋地挂掉电话。
跟冲进传达室那会儿的激动期待完全不同,通信员沉默地目送顾鹤庭离开,真奇怪。
程砚洲把顾鹤庭的话转告给程长顺,程长顺捏了根烟,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顾同志带着我就放心了。”
哪怕买不到新农具,只是把旧农具重新铸一遍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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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眼看距离队小正式开学过去一月有余。
在顾莞宁的建议下,队小举办了月末考试。
算术和国文一共两门,上午一场下午一场,第二天放假,老师则趁机批改试卷。
一大早从炕上爬起来,看到柴瑞云睡得香甜,顾莞宁简直有苦说不出,她做什么要提这种建议,完了坑的还是自己。
好在队小的学生也不多,虽然后来陆续有附近其他大队的社员送孩子来念书,但队小总共的学生数量也没有超过一百。
顾莞宁负责的又是算术课,相比起国文试卷,算术试卷就太好批改了。她和另一个男知青老师配合,不到两个小时就改完了试卷排出了名次,还把错题相关给总结了一份经验。
男知青感叹:“总觉得自己教得可以了,没想到一上阵考试就现原形,那些试卷的错处真是你想都想不到。”
赵红英身为队小目前最高负责人,过来翻了翻试卷,“答成这样不错了,第一次考试大多数学生都紧张。就我监考的时候,发现不止一个学生忘了写名字,还有写成别人名字的,后来交卷的时候我又看着让他们改了才走。”
“看完卷咱们集合一下。”赵红英拍拍手,从她办公桌的抽屉来端出一个牛皮笔记本。
屋里的老师一见那笔记本鼓鼓的就猜到里面夹了什么,个个都安分地坐下,等赵红英讲话。
然后就是发工资。
顾莞宁也激动。
她还是第一次拿工资,第一次自己赚钱。
队小老师的工资不高,但跟下地赚工分的社员们比起来还是很可观的。
大队部规定,老师的工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现金和钱票,一部分是工分记在各人名下。目前发给老师的工资都从大队部账上走,等年末队小养的两头猪出栏,卖给收购站换了钱应该就能把账平上。
据可靠消息,等队小账上有了余钱,队小老师的工资还能往上涨几块。
赵红英没有过多寒暄,拿出笔记本来就开始分钱,也是相当爽快。
顾莞宁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八块钱的工资,以及一张一斤的肉票。
大队部每年上交除公家以外的猪肉,可以从收购站那里换到一比一重量的肉票。
拿到工资,顾莞宁美滋滋下班,去找等在外面的程砚洲。
“明天下午没课,我请你和大娘还有程叔吃饭吧!”
程砚洲笑着道:“明天中午是不是太赶了?”
“那周末,周末一整天都没课。”顾莞宁再一想,周末她有时间但是大娘不一定有,“可要是等队里放假会不会太迟了?”
得一杆子支到下个月十号去。
“不迟。”等她坐上自行车,程砚洲往家里骑,“那天我爹娘想去县城看看二姐,他们早晨去,我们中午去。”
“那也行。”顾莞宁晃了晃小腿。
南河县一日暖过一日,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暖意。
“再有几天去冰城的社员是不是就回来了?”顾莞宁问。
程砚洲点头,“嗯,明后两天吧。大队长开拖拉机去接,听你二哥说还买到了新农具。”
扯扯他的衣角,顾莞宁问:“我二哥还说什么没有?”
“他准备的东西已经送进林场,吃下药外公的烧已经退了。”
烧退了就好,但顾莞宁还是忍不住担心。外公年纪大了,继续在林场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三不五时生病对他的身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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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程家。
杨碧兰拉着顾莞宁问:“莞宁啊,咱家大石头这次考得咋样,及格了不?”
“我判算术的卷子,算术这科大石头考了八十七分。”顾莞宁道。
程砚江一脸欣喜,“哎哟,八十七分,这么高?”
杨碧兰也高兴,她本来还想着能考个六十分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能有八十七分?
顾莞宁解释,“其实本来有九十七分,但是交卷的时候大石头把名字写错了,写错名字的要扣十分。”
“那就是说本来是九十七分?!”
程砚江和杨碧兰这对父母开心得险些要跳起来。
开心完了,杨碧兰又问:“他把名字写成啥了?”
顾莞宁:“……他写的大石头。”
程砚江amp;杨碧兰:“?”
两人对视一眼,杨碧兰小心翼翼问:“这名不对吗?”
一旁一直听着的程长河受不了了,“你们两口子傻啊,大石头那是小名,你往队里吼一嗓子十个八个的孩子得应一声,大石头他大名不叫这个。”
程砚江一拍大腿,“爹说得对!”然后扭头,看着顾莞宁问:“他大名叫啥来着?”
顾莞宁:“……”
程砚洲这个三叔比程砚江这个亲爹都称职,他道:“程明朝。”
程砚江三个孩子,老大小名大石头,大名程明朝;老二丽丽,大名程明丽;老三小石头,大名程明朔。
程砚江抬手拍脑门,一脸懊恼:“是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还是老三记性好!”
懊恼完,他冲院里喊,“程明朝,回头把名字写五十遍!”
“你瞅瞅,写错个名字就没了十分,要不然他考个九十七分我还能往出吹一吹!”
大·程明朝·石头纹丝不动毫无反应,继续跟两个弟弟妹妹一起玩泥巴,显然跟他的大名三个字不怎么耳熟。
瞧见这一幕,顾莞宁默默抓了把花生,她还是吃花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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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队小外墙就贴上了这次月考的排名。一共三张榜,两张单科,一张综合排名。
顾莞宁教授的两个班的算术落了另一个班一大截,单科最高分单科前三名都在她教的班上,还有单科平均分她的两个班也比另一个班高。
男知青老师捧着课本来找顾莞宁取经。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他也努力备课认真讲课了,怎么教出来的学生差距这么大呢?
这次考试的结果真是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顾莞宁什么也没说,就把装订的习题本借给了男知青老师,“看完了记得还啊。”
男知青翻了翻,看到上面的习题眼前一亮,顿时如获至宝。
他旁听过顾莞宁的算术课,当时就见顾莞宁捧着这样一本装订书,他一直以为那里面是教案,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习题册。
册子里的习题还是顾莞宁课上随口就来的小问题,怪不得呢。
考试前一天队小给学生发了课后作业,恢复上课的第一天就全收上来。吃过晚饭,顾莞宁抱着作业跟程家一大家子和赵红英、柴瑞云去晒谷场聚畔儿听别人唠嗑。
放下板凳,顾莞宁半靠着程砚洲开始批作业。
她和赵红英都有作业批。
昨天下午出了排名,今天在晒谷场唠嗑的有特别关心孩子学习的社员家长,见了顾莞宁和赵红英就围上来。
“顾老师,你看我家娃的算术咋就考了那点分数呢?三十多分,我都不好意思跟他爷奶说。”
她觉得自己上阵都能比娃考得多。
顾莞宁抬头,“嫂子你家的娃叫什么,是哪个班的学生?”
那嫂子把娃的大名小名都说了一遍,旁边的赵红英一听就说:“嫂子,你家娃在孙知青的班上,不归莞宁教。”
“啊?那是不是孙知青教得不行啊?我家娃挺聪明的,能不能让他转到顾老师班上?”
家长一听就开始着急了。
赵红英放下作业,开始做思想工作,“咱们确定了班级就不能轻易更换。孙老师教学态度绝对没有问题,就是方法上可能不太适合,他已经跟顾老师请教过,正在尝试改变教学方式。”
“您放心,咱们考核的时候孙老师表现非常好,让他教孩子肯定没问题。”
家长既放心又不放心。
一方面,大队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选出来的老师肯定不差,但是一方面自家娃的考试分数也确实不高。
陆续又有家长围上来,赵红英淡定地跟他们解释。
顾莞宁在一旁听着,感叹果然是能者多劳,赵红英的工资比普通老师多三块钱,这三块钱她拿得真是不虚。
赵红英算术和国文两科都能教,而且每科都教得不差。不仅如此,她还记住了每个学生的大名和小名。
顾莞宁记性也不错,但让她记名字就很烦人。尤其学生的小名大名重复率极高,那个可能叫大山,另一个就叫小山,还有青山。
这边聚了一堆,另一头又聚了一堆。
听着像在说隔壁丰收大队的事情。
批完最后一份作业,顾莞宁就拉着程砚洲去那边。
“我听说丰收大队的知青写了很多举报信,又有人被抓了吗?”顾莞宁问程砚洲。
隔壁大队的事情程砚洲没再刻意关注,赵有庆和赵卫进还有几个干部都被抓捕,公安和革委会把丰收大队查个底朝天只是早晚的事。
冯秀芝和杨桂花搬着板凳过来。
听见这话,杨桂花万事通一般,摇头道:“哪能啊?”
“好些事情都没证据的,这么多人盯着,公安和革委会也不能随便抓。”
冯秀芝也说:“再一个,隔壁大队的知青一封封的举报信,几乎把整个丰收大队的社员都举报了个遍,公安也不能把一个大队的人都抓了。”
事实就是这样,上头也没打算抓一整个大队,把人全抓了那孩子怎么办?那大队的地谁种?
而且一个大队几百号人说抓就抓,那其他大队咋想?会不会觉得上头狠心?
但是人不抓,让那些遭受过迫害的无辜知青情何以堪?
丰收大队。
满院的知青们夜以继日写举报信,写陈情书,还咬破手指头写血书。
“凭什么不抓那些畜生?”
“爱敏不能就这么死了,还有王知青、李知青、张知青……他们不能死不瞑目!”
“明天,我们继续去交举报信,那些人一天不抓,我们就一天不停!”
又是一箩筐的举报信交到驻大队武装人员手里。
那些人看着又是不忍,又是无奈。
而远远旁观的丰收大队社员则心又往下沉了沉,照这个架势下去,保不齐上头的人就要办他们。
丰收大队新选举但并未上任的大队长赵有余黑沉脸色,对着烟枪深吸一口。
“不能让那些知青再写举报信。”
“那咱该咋办大队长?”
赵有余紧皱着眉头,“让各家的婆子娘们出去,去公社,去其他大队,把卫进奸污女知青的事情传出去。”
“啥?”
“传出去咱还有活路吗?”
赵有余呵斥一声,“闭嘴!”
“听我的。”他食指重重一点,沉声道:“事儿,是有庆一家子干的,跟咱们可没关系。”
“再说他跟卫进有一个算一个,父子都进去了。开私田辩解不了,有庆九成九得吃枪子。卫进——”赵有余眯起眼睛,“他的事不好说,但我打听到他娶的那个知青媳妇儿卖了他,他也得折里头。”
“既然都出不来,到底是咱们老赵家的男丁,顶个事而已,想必不会推辞。”
那外头一大家子近百口人呢,就算为了儿孙也得答应。
“那咋让有庆跟卫进帮咱们顶事?”有人问。
赵有余深吸一口土烟,长舒一口气。
烟圈缓缓往上飘,飘到某处突然散开成一缕缕白烟。
他嗤笑两声,缓缓道:“到底是女同志,没有人不在意清白,等到卫进干的那些事闹大了,闹得整个公社整个县城都知道,闹到等那些知青一出大队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破鞋,看看是谁先受不了?”
以为开放了介绍信和转队申请就能一走了之?
没门!
他看哪个大队愿意接收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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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风向像是忽然就开始转变。
到顾莞宁请客吃饭这天,就连国营饭店的客人都在说这件事。
“啧啧,那几十个女知青都让糟蹋了,清白都没了你说,往后还怎么活啊?”
“我看还不如死了算了,清白都没了哪个男人愿意要?”
“我说那些女知青也不是好东西,都被多少男人占过身子了,以前那些……也就这样了,就这还有脸活着?”
“要我我早就一头撞死啊哟——”
顾莞宁忍着怒气,“不好意思,刚刚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说话的时候也心虚,被泼了水敢怒不敢言,老实让顾莞宁过去。
绝对不承认是因为旁边一看就不好惹的程砚洲。
顾莞宁气呼呼坐下,好好的心情都没了。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永远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口一个死了算一口一个破鞋,真换成你们到那个处境,怕是跪得比谁都快!
一起吃饭的程严慧问:“那个赵卫进当真把几十个女知青都……”
她问得含糊,冯秀芝回道:“不清楚。之前也只听说他逼死了一个女知青,后头这事是咋传出来的?”
程严慧的爱人江荣明说:“瞧着不简单,就最近这阵子,突然我们厂里都在说这事。”
前阵子女知青陈爱敏跳坝那会儿就起了阵风波,但各家风声都在朝可怜知青的方向传,最近才变了风向。
不出赵有余所料,等事情传开,果真就有些女知青受不了要退出。
她们遭受那样的非人经历,能站出来写举报信已经用了莫大的勇气。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昨天去县城,到处都有人在指责她们,说她们是破鞋,说她们怎么不干脆死了还有什么脸活着?
送出去的举报信一天少过一天。
见计策起效,赵有余和一干丰收大队社员总算松了口气,他在大队里的威望也更上一层。
一群人心里还在想,等检查组的人走了,等赵有庆和赵卫进的事情了结,他们就又能重新拿捏那些知青。
天不遂恶人愿。
有女知青因为外面的流言精神崩溃,大半夜冒着雨奔去县城旧大坝,等工人上班的时间,她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接到消息的书记登时冒出一层冷汗。
又出事了!
还赶在省市检查组下来的时间!
事情传到丰收大队,赵有余脸色一白,一而再再而三有知青跳坝——
他们丰收大队,要完了!
而就在女知青跳坝的第二天,夜里,万籁俱静。
忽然一阵轰隆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