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月光洒在沙地上,浅浅的光芒白惨惨的被风吹散,照不透那男人深邃的眼。
门被沙子铺满,池月拉开门,落了一身的沙。
月皎风狂,一望无垠的黄沙横在面前,几棵胡杨树在家门口坚守着,那人就倚在树后的越野车上,孤零零一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肩膀上挂了个包,鼓鼓胀胀的,脸上有沙尘的污渍,他没有戴风镜,口罩,也没有帽子,短短的脑袋光光的,狼狈的样子像在刚从沙地里刨出来的人。
夏天的漠地,白日高温,但由于干燥少水,很难维持温度,一到晚上就冷得刺骨。
乔东阳是从高温的天气里来到月亮坞的,从极热到极冷,他没有取暖的衣服,薄薄的单衣抵不住狂风和寒冷,人就显得单薄起来,似乎风一大,他就会被吹走。
池月颤了下,鼻腔一酸,迅速脱下防风服,递给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你一个人?”
“嗯。”乔东阳接过衣服,没有穿上,反手披在她的肩膀,“不要凉着。”
池月脱了衣服也是有些冷的,可是她顾不上冷热的问题,一双透亮的眼,充满了紧张,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你就这样跑出来的?没有被人跟踪吧?”
“……”
乔东阳身子僵硬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凉的,打个喷嚏,看着她不说话。
池月心里一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跟我进来!”
乔东阳没动,黑漆漆的眼,就那么看着她。
池月已经转身去推门了,见他没动,又调过头,“怎么了?”
乔东阳挠了挠脑袋,将头上的沙子拍下来,吐口气,“我不进去了。本就只是想来看看你……不要去吵阿姨了。”
池月眉头蹙起,“你别怕。我妈不是多嘴的人。”末了,大概自己都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压着嗓子说,“我会嘱咐她的,不让她出去乱说。”
乔东阳斜眼看她,“你以为我是逃出来的?”
池月一怔,“难道你不是?”
“……”
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有点古怪。
池月看他这表情,“难道……”
“是。你说对了。”乔东阳目光刀子似的剜着她,语气似有幽怨,“我已经都这样了,你还愿意收留我?”
“你说呢?”池月瞪他一眼,拽着他的衣袖就推开了门,“你轻点。别出声!”
“我是想轻点,可是……”
二黄汪的一声,从黑暗里蹿出来,奔着乔东阳就冲过来了,池月想拦都拦不住,又不能和狗讲道理,呵止了几声“二黄,”它也不听。只得揪住它的背毛,在狗脸上轻轻拍了两下,教训着,又去捂它的狗嘴。
“别吼!是自己人。”
二黄不服,倔强地拧过头,“呜!汪汪!”
不给面子。
池月揪住它,把她拴到厨房边的木桩上。
“你这狗子平常挺机灵的,关键时候就不顶用。”
“汪汪!汪汪汪——”
乔东阳就静静地站在背后看她,手揣兜里,安静、温和,这一刻,狗的声音很吵,但他眼里的世界却是平和安宁的,就像是在某个慵懒的夏日午后,两个人带着狗在沙地上散步……
“走吧!”池月拍拍手走过来,拽住他往屋子里拉,“这狗就是不如天狗懂事。”
“……”
乔东阳没有说话。
两个人刚进客厅,房间里就传来于凤的询问:“囡囡,谁来了?什么事啊?”
老年人觉浅,这动静吵到了她。
池月应了一声,“没人来。二黄更年期到了。”
“更什么期?”
“…快睡吧,明天再说。”
于凤为了方便照顾池雁,居住的房间就在池雁的隔壁,而池月的房间独自在客厅的另一头,还算安静。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走入房间,屋里灯光一亮,月下暗夜里的那点朦胧感失去,彼此脸上的憔悴就暴露无遗。
眼对眼,鼻观鼻,几个月的分别,泛滥的情绪早已在心里堆积成了沙丘,可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动作,只是望着彼此,贪婪地看着对方的眉眼,像是从一场绵长的噩梦里刚刚醒转,不敢触碰,害怕是梦,害怕对方消失。
寂静处,
只有屋外的风沙沙作响。
“乔东阳。”池月慢慢伸手,抚向他的脸,“你怎么瘦成这样?”
她目光里的心疼掩不住,但动作却迟疑如年迈的老者。乔东阳盯住她没有说话,在她温热的掌声里,呼吸渐重,情绪激动气息浓重,双眼深深盯住她,突然将她拉入怀里,扣住她的后背,紧紧贴在身前,喃喃的声音近乎沙哑。
“不是做梦。我不是在做梦。”
池月:“?”
乔东阳把她箍得极紧,就像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下一秒就会再次失去,不肯松手,池月挣扎不开,有一点着急,“乔东阳,你别这样……”
乔东阳嗯声,低下头,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池月推了推他:“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嗯。你说。”
“你是不是逃出来的?”
“……”
“说话啊!你怎么傻了呢?”池月为他的行为焦虑不已,担心的心情占据了上风,甚至压住了重逢的喜悦,一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急欲弄清楚乔东阳今晚出现在月亮坞的真相。
乔东阳沉默了片刻,慢声问:“我说过了,是的。”
“你……”池月刚才是不信的,现在看他严肃的样子,突然有点害怕,“你认真的?”
“是……”
池月身子微僵,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呢”,可是,她嘴里的回答却是,“我陪你。”
“陪我做什么?”
“乔瑞安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池月焦急,语速极快,“我陪你去找权队,我们说清楚,想办法——”
“别提他!”乔东阳沉了声音。
那凶巴巴的样子,骇了池月一跳,“怎么了?”
乔东阳嘴唇动了动,几不可察的哼了声,复又把她拉近,吐气不均地贴着她,脑袋上的沙子就落在池月的脖子里,有点痒,但她这次没有挣扎,由着他亲热,表达思念。
“池月,我很想你。”他贴着她的耳朵,嘴唇冰冷。
看来是冻坏了。
池月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你干嘛大晚上的进沙漠,干嘛要这么冲动……”
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穿着薄薄的衣服,这根本就是来找死的节奏。
她说起他的行为,全是气。乔东阳却不以为然,嘟囔着一句,“因为我想你了。很想,很想。如果今天晚上见不到你,我会疯的。”
“夸张。”池月斜他一眼,斥责着,内心却是酸酸甜甜。
被人惦记着的滋味儿,其实是好的,只不过,这个时候不当谈情说爱,而该考虑实际的解决问题。池月打断了乔东阳的肉麻,不顾他的阻止,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相对宽松的衣服,“穿上!”
乔东阳:“……”
他嫌弃地看着那衣服,“干什么?”
“穿上再说话。”
“不穿,就不能说话呗?”
“是的。”
“池月,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你这是要干嘛?”
“这个账,我们等下再算。现在的问题是,你别冻感冒了。”
“怕我冷么?这还不简单——”乔东阳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突然露出一个她极为熟悉的坏笑,拉起她的胳膊拖到床边,二话不说,掀起被子倒了下去,然后把两个人用被子一盖,舒服地叹口气,“……终于又睡在这里了。真香。”
“!”池月咬牙,“乔东阳……”
“我不冷了。你可以说话了。”
“你这人,怎么还这样啊?”池月对他无可奈何,可又实在是担心他。拼着一口气,不得不拖住他的衣袖从他腋下爬起来,“你这个事,你想好怎么解决了?”
“明天再说。”乔东阳阖上眼,很累的样子,“我想睡一觉。”
“……”
“我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池月。”
他声音清凉,平静,像在诉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只是池月知道,这话里,全是他这几句话吃过的苦。
池月僵在他怀里,打量着他,好半晌没有动。好一会,等他没了动静,她才慢慢下床去打了盆水,拿了干净的毛巾,轻轻替他擦干净脸,然后叹息一声,为他盖好被子。
逆着光,池月肆无忌惮的盯住他。
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空间寂静一片。
池月看着他清瘦的脸庞,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嗤着心,突然看不下去了,眼眶一热,泪水突然就滑落下来,落在被子上,她抹了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但鼻腔里浓重的呼吸已是掩藏不住。
为免他发现,她捂住脸,把自己埋入掌心。
“池月,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跟我吗?”被子里的男人突然说。
池月吓了一跳。
她以为他是睡着了,原来并没有。
这家伙……
幸好他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要不然,她该怎么隐藏脸上的泪?
“会。”池月沉默片刻,声音仍有浓重的鼻音,“但是我不希望你逃避。该怎么面对,就怎么面对。不论是多久,我都会等你……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乔东阳:“……”
他慢慢睁开眼,深邃的眸子,有血丝,但目光很亮。
“我的案子已经解决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予起诉。需要看证明吗?”
池月猛地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太过惊喜,意外之极——
足足有十秒,她没有反应,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乔东阳。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乔东阳不满意了。
“可是权队……”池月想到权少腾的话,不过,还没有说完,又想到权少腾的为人。他惯常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发一条似是而非的短信逗她也不奇怪。
“权队真是能把人吓死!”
池月心头郁结了几个月的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不待乔东阳说话,她主动地趴过去,抱住了他,“太好了。乔东阳。太好了。都过去了,雨过天晴的感觉,真好。”她已经激动得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心情,
可是,乔东阳却很平静。
他慢慢抚住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没有过去。”
池月一愣,“嗯?”
“乔正元从我身上拿走的,我都得拿回来。”
乔东阳的声音冷漠而低沉,没有半丝戾气,但一字字如若冰霜,凉得池月神经突突一下,望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最近这阵子她忙着月亮坞的事情,董珊也很少来消息和她交流,而且,关于乔东阳财产这部分,别人不告诉她,她就从来不问,一是为了避嫌,二是家庭环境决定了她不会知道乔家内斗的残酷性和那一笔巨额财富的数额。
听乔东阳说起,池月这才慢吞吞问起,“现在怎么样了?”
乔东阳一双眼睛漆黑幽深,看了她许久,说:“我一无所有了,池月。”
一无所有?
乔瑞安不是已经进去了吗?
池月对乔家内部的事情,不太能理解,望着乔东阳没有作声。
“怕吗?”乔东阳轻轻捋一下她的头发,将垂落的几根顺到她的耳边,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她的耳垂,唇角凉凉地撩起,“我记得有人说过的,她会养我。”
……
“池、月!你是真看不出来,我为什么这样穿?”
“嗯?是乔家破产了吗?”
“…是啊,乔家破产了,你养我吗?”
“好啊,我养你啊!”
……
“傻子,你在笑什么?”
“我这么败家,要是有一天真的穷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养你。”
……
两个久远的画面,就那么容易的跳入脑海。池月没想过一时戏言,会有成真的一天。愕然一下,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应该是吃不了多少的?填个肚子没有问题。”
熟悉的笑,如在耳边。
那时是缠绵的味道,现在却只有酸楚。
乔东阳看她许久,“池月,我现在再来找你,是不是特无耻?”
“为什么这样说?”池月吃惊。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不够资格睡在这里。”
“乔东阳,你能睡在这里,从来不是因为你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池月勾了勾唇,突然捧住他的脸,压下唇,“其实没有了也好呢。往后我俩一起种树吧,农民伯伯最可爱。”
乔东阳眼圈一红,慢慢将她拉入怀里,“谢谢你,我的池小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