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很疼。
说不出的疼。
浑身黏腻潮湿,忽冷忽热,肠胃收缩,甚至一再想要干呕。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这样活生生疼死过去。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暖洋洋的气息,直抵冰寒的深处。疼痛稍缓,痉挛的肠胃也渐渐不再那么难受。
温热的,带着香气的热水流过身体,是谁……在一寸寸清洗她的头发,洗净她潮热的脸颊,擦净她的手臂和躯体?
柔软干净的衣物穿在身上,躺在一个温暖而泛着玫瑰馨香的床上。薄薄的被子覆盖在蜷曲的身体上,有人贴身而卧,紧紧搂住她的腰腹。
好安全的感觉。花绿芜终于安下心,像个刚刚洗净身体的小小婴儿,躺在大而柔软的摇篮里面一样,进入黑甜沉静的梦乡。
迷迷糊糊,梦幻盘旋间,时光缓缓回溯,眼前似乎遮挡着一片白雾。
透过这片悠悠的白雾,下面似乎正是明媚的春日。有桃花灼灼,鸢草正盛。都城恢弘的皇宫中,六七岁的小女孩被按在长凳上打(屁)股。管事的大太监袖手站在旁边,打人的太监每一杖都卯足了力气,小女孩没出息,哭的声音震天响,执刑者嫌太吵闹,便用木塞堵住她的小嘴巴。
大太监事不关己,慢条斯理地责怪道:“皇宫里面,是这么没规矩的地方么?敢偷吃皇子们的御膳,打死你也怨不得别人!”
小女孩呜呜呜,一脸羞愤。“你才偷吃,你才偷吃!姑奶奶不过是想偷冰玉碗好通过肄业考试,一时没留意才落到你们手中。呜呜我花绿芜乃偷王之王的关门弟子,难道就这样死在一碗绿豆糕上么?这么丢脸,师父一定会把我除名的……”
陷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忧虑痛苦中,屁屁都快被打烂的花绿芜正在垂死挣扎。
忽然屁屁上不再遭受重击。听得到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人来了。然后只听噗通声一片,三个太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声音争先抢后传来:“奴才见过五皇子殿下!”
花绿芜一点一点儿挪过小脑袋,牵扯地腰和屁屁好疼痛。
远处,七八个宫人簇拥着一个穿明黄色皇子服饰的小男孩。小男孩脸白如玉,整个人儿也秀美异常,好像最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经国手精心雕刻而成。
花绿芜呆呆地看着他,居然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学会了什么叫秀色可餐,一时连屁屁痛都感觉不到了。
恍惚间那粉嫩的小孩似乎问了执掌刑罚的太监几句话,然后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一碗绿豆糕,你们也打了这半天,剩下的便算了吧。”说完,小男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上花绿芜花痴的视线,着实被她的痴态惊了一下。默然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恍若春花绽放的微笑,点评道:“这小宫女看起来好傻。”
——“好傻”“好傻”“好傻”……
白雾聚而复散,时光悠悠,空间再次转换。
这是花绿芜第二次见到小男孩——也就是罗钰。地点是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偏殿里面。
穿着明黄色皇子服饰的是另一个小男孩,正拍着小手,指挥一群太监殴打伤痕累累的,曾救过她的小皇子罗钰。
罗钰发髻散乱,浑身脏污,被人骑在身上踩,拽着头发乱打。
穿皇子服饰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跑过来,蹲地上,一脸的好奇,似乎想要看清楚小罗钰脸上的痛苦与绝望。
那被打成死狗一样的小罗钰却受此刺激,忽然天降神力,化身困狼,用力挣脱身上的太监,一把抱住皇子服饰的小孩,狠狠咬着他脖子就朝死里殴打!
几个太监都吓坏了,冲上来拳打脚踢,用力掰着他的下颚,想把穿皇子服饰的小男孩救出来。场面顿时乱成一团。偏偏他们打人时,还没有一个敢出声,连罗钰身下的小皇子也不敢发出声音,看上去就像是血腥而怪异的默剧,让人脊背发寒。
花绿芜偷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两个小皇子都快嗝屁了,尤其是小罗钰,满身伤痕,衣襟沾染鲜血,根据伤势推断,绝对是死得更快的那一个。
小花绿芜那时候头脑简单,热血冲动,满脑子的震惊复杂最终只化为几句斗大的话,在她的脑海里明晃晃闪耀:
——好几个大人打一个小孩,真是不要脸!
——这小孩快被打死了,我一定要救他!
——这小孩曾经救过我,说我好傻,那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很厉害,很聪明。
于是花绿芜掏出迷药板砖齐上,于烟雾迷蒙中搞定了一群人。几个太监不提,被罗钰压在身下的小孩挨了一板砖,小脑袋鼓起大包,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花绿芜气喘吁吁,得意洋洋,不禁叉腰站在罗钰面前。
罗钰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感激涕零,反而疲倦警惕地看着她,一付受伤的小狼模样,冷冷道:“你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花绿芜道:“我救了你的命,难道你不该朝我说声谢谢么?”
罗钰眼睛闪了闪,精明冷酷地一点儿也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和前些日子初见的温润形象大为不同,好像一夜长大了一样。
灾祸,本来就会逼迫人类成长。
小罗钰道:“你并没有救了我。他们之前只是以打我为乐,还不敢打死我。你的出现却会使他们误以为我还有同伙,禀报上面以后,我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你知道这小子是谁么?”小罗钰指着另一个小皇子道:“他是贤妃的儿子,是皇上现在最宠爱的儿子。谁让他掉了一根头发丝,皇上会灭了那人三族。”
花绿芜吓了一跳,又怀疑他骗人:“既然这么说,刚才你为什么朝死里打他?”
小罗钰笑一笑,淡淡说:“因为我不怕他灭我三族,我母妃的三族已经被屠光了。”
——震惊!
——还有……怎么办?她好像闯大祸了……
花绿芜咬着手指头,既是同情又深感忧虑。她这付傻乎乎的模样很快唤醒了小罗钰的记忆,于是他讶道:“原来你是那个偷绿豆糕的小宫女?”
花绿芜白他一眼,气鼓鼓地纠正道:“我才不是偷绿豆糕的小宫女。我是来偷冰玉碗的大飞贼!”
小罗钰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贼。”
花绿芜感觉被看不起了,有些恼,想起师父常常教导他们的师兄妹的一句话,便驳道:“窃钩者视为贼,窃国者视为君,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句话么?偷绿豆糕和偷冰玉碗,区别是很大很大滴,你明白了么?”
“我花……要偷就偷贵的,像绿豆糕那么便宜的东西,你请我偷,我还懒得偷呢!”
“喂喂喂,你怎么了啦……”花绿芜大咧咧拍拍小罗钰的肩膀,她发现小罗钰好像呆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一定是因为我说得话太有道理了,他震惊了!
小花绿芜难免有了一些得意。她总是很容易得意。所以她的师父常常摇着头评价她:“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然后就没完没了地长吁短叹。每每这时候,小花绿芜就会挺着胸脯说:“师父,就算你不对我用激将法,我也一定会把我们门派发扬光大的!”
师父就摸着胡子叹气说:“唉,为师真的不求你光耀门楣了,只希望你行窃失败被人捉住的时候,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就行了。为师当年得罪的人实在是有些多,现在收徒不谨慎,实在很怕他们笑话啊。”
小花绿芜正在回忆师父的音容笑貌,呆立许久的小罗钰却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一样,忽然喃喃道:
“天日昭昭,大恶不彰!原来所谓天理是永远站在权势这一边的,原来根本没什么是非对错!我竟然想错了!便是等死在这里,也等不来一个公平……呵呵,母妃啊母妃,你死得何其冤也?!”
“砰”,花绿芜好像听见一种碎裂的声音,那是支撑小罗钰活到现的信念。同时,一种新的支撑,新的信念则从他泛红的眼底腾腾升起!
那是灼灼如幽冥之火的眼神。
代表着他从此不会再被动地等待公平,等待解释,任由高位之人主宰他的命运!
从此他罗钰想要什么,会拼尽全力,用尽所有的手段智慧阴谋阳谋去夺,去抢!
“我们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带我出去!只要能逃出去,我们就有活命的希望!”那双燃烧着幽冥之火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
花绿芜蓦然睁开眼睛。
恍恍惚惚的,一双更加深邃冷漠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好像亘古以来一直停留在那里一样。
“你醒了,花糖豆。”他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