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〇〇章 湘潭夜话(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振聋发聩啊!
严起恒心中震动,手捻胡须沉吟了许久,叹道:“不意李自成竟有如此见地,怪不得堵抚院说他颇有大略,却不知朝中还有没有第二个有此慧眼的堵抚院?”
“恐怕不容乐观。”郭金台摇头叹息着,却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湖广总督何腾蛟志大才疏,器狭量窄;两广总督丁魁楚悭吝爱财,胸无大略;广西巡抚瞿式耜固执刚强,不通权变,桂王登基必用此三人,却没有一个是济世之才,定无胸襟智略行那尽释前仇、忍辱负重之举。
严起恒其实也很悲观。
以他多年的为官经验,他深知左右朝廷决策的,往往并不是能否解决实际问题,而是是否占据了法统和道德的制高点,联闯抗清的倡议几乎必定会饱受指斥,就像堵胤锡自己说的那样,会被扣上一顶通贼误国的帽子。
但严起恒是个端诚方正之人,有感于堵胤锡不计私名,一心为国的浩然之气,才答应他愿为驱驰,虽然明知此去梧州吉凶难料,却也不会半途而废,见郭金台这样说,只得半是劝导半是自劝道:“仲尼(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吾侪虽系庸辈,不敢望圣人项背,却也应当见贤思齐,以此自勉。”
他本来已经放弃了让郭金台同去梧州的打算,这话只是死马当活马医,顺口一说而已,不料郭金台却起身施礼道:“道主与抚院为了大明中兴,甘冒不韪之名,金台也是明臣,久受道主重爱,岂能在此时明哲保身,袖手旁观?愿随道主共赴梧州,以全人臣之义,以报道主之恩。”
严起恒没料到峰回路转,结果竟是这样,不由得大喜过望,激动道:“难得幼隗深明大义,不计个人利害,真乃国士也!我此次南下得幼隗相助,功成可期!”
国士这个评价太高了,郭金台感到非常意外。
他深知严起恒为人端慎清和,轻易不说激烈的话,如今一反常态,竟然说得这样夸张,可见其内心有多么焦虑,而恰恰是这焦虑,让郭金台产生了负罪感。
与李自成深谈之后,郭金台其实已经起了投顺之心,只是囿于忠义,一时还难以决断,此次答应随严起恒南下,一是对明朝还抱有幻想,二也有克尽臣子最后情义的意思,不想却被严起恒的焦虑破了防,急忙自我开解道:“道主谬奖了。金台一介里儒(乡里之儒),平生交游既狭,又无一官半职,难免人微言轻,空费词说,此去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若有负厚望,还请道主莫怪。”
这话勾起了严起恒的愁绪,他又何曾有过必成的把握?不由得轻叹一声,苦笑道:“幼隗名重湖湘,声播岭南,不必过谦。即便是堵抚院与我,又何尝不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无需多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求问心无愧便好。”
“确实也只能做到问心无愧了。”郭金台低喃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严起恒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两人就此全都陷入了沉默,直到严起恒的幕宾程宣走进屋来,才打破屋里的沉寂。
“东翁,你们这是?”见到屋里是这种气氛,程宣不知道自己进来得是不是时候。
“哦,无妨,”严起恒回过神来,端起桌上的茶杯,欲喝未喝,说道:“刚才与幼隗谈到此去梧州成败未知,不觉有些沉重——你打探得如何?”
严起恒从常德到湘潭来,一入长沙府界,便感到了一种不同于他处的气息,仔细体察之后才发现,原来是百姓们的状态发生了转变。
他四处为官,所到的地方不少,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是乡下的田夫,除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之外,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表情木讷,目光呆滞,看上去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已经没有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剩下的只有逆来顺受和麻木不仁。
可是如今长沙府的田夫们,虽然仍是那样的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但表情却鲜活灵动了起来,眼神里也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全不似以往那种浑浑噩噩、黯无生气的样子。
这让严起恒非常奇怪,不明白李自成施了什么法术,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民风为之一变,所以等他在郭宅安顿下来,便把程宣派了出去,让他去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程宣回来复命了。
“我去了附近的几个乡,找了些农人,”程宣答道:“有湘潭当地人,也有外省来的流民。他们众口一词,全都感念李自成锄暴安良,免徭薄赋,觉得自己将来的生活有了奔头。”
郭金台想起李自成说的“人心”,不禁叹道:“他们在招募流民,授给田亩,发给种子农具,推行减租减息。”
程宣点头说道:“张献忠嗜杀成性,多尔衮圈地剃发,两人就像比赛一样,争先恐后地出台害民虐政,如此岂可长久?李自成反其道而行之,修德政,布惠化,医时救弊,以销患害。长此以往,人心将尽归之矣。”
他这话打了折扣,没说大明的横征暴敛同样不可持久,可是这话不用明说,严起恒和郭金台全都明白程宣话里的意思,一个捻须不语,一个则陷入了沉思。
严起恒在想,“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尽人皆知,为什么一个起于草莽的贼寇能够施行仁政,坐了二百多年天下的正统王朝却做不到?难道真的是气数已尽,回天乏力了?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为何督师(何腾蛟)筹集粮饷,不惮劳繁,尽心竭虑,堪堪完成捐额,把粮饷解送到府城,不料长沙就遽尔失陷了,所筹粮饷全都成了资敌。试想,若无这批粮饷,闯军衣食无着,必然急于搜刮,哪还能施行如此善政?李自成只是运气好罢了,不便过于抬高。”
他这是在为明廷找借口,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很担心遭到反驳,但是郭金台和程宣都知道,批评朝政很危险,好心不得好报的事情常有发生,所以并不多言,只是听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