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游离心事重重。
他总觉得师尊话中遮遮掩掩,似是有许多事情瞒他。
可有必要吗?
他不过是师尊的弟子,除却幼时交际密切,多大时候师尊都是处在闭关状态。
游离想不出,待回神时已经回到了小师弟休养的病房。
人依旧睡着,但脸色肉眼可见的比前些时候好上许多。
锦鲤送来伤药,游离帮忙一起处理,这段时日他上手多次,处理起来也已是应心得手。
小师弟皮肉在丹药和药草的帮助下已经恢复不少,虽然依旧骇人,但不至于再看到胸腔白骨。
“大师兄,不如我守着吧,你再去歇上几个时辰?”
锦鲤与他提议,担心人再一个不注意晕过去。
游离摇了摇头,再次婉拒:“不必,方才在师尊那里已经睡过了。”
“可也没多长时间,你这么下去身体会吃不消,薛师弟醒来看到也不会高兴的。”
游离张开还想拒绝,突听床上传来轻微声响。
他慌忙看去,对上小师弟那双迷离眼眸,似是意识不算清醒,但总归人睁开了眼睛。
时隔多日,小师弟终于再次醒了过来!
师尊没有骗他!
“阿言!”游离面露喜色,紧张的握住他泛凉的手掌,“能说话吗?知道我是谁吗?”
薛霄言神色浑浑噩噩,依旧不算清醒,他嗓音干燥疼痛,试图张唇说话,一时竟是没能发出声音。
“锦鲤,水,拿些水来!”游离不敢离开,焦急的拜托锦鲤。
“好,好!”
锦鲤急忙端来温水。
游离接过小心送到他的唇边,但饮不进去,全都撒了出来。
“喝不进去怎么办?”锦鲤在旁看的也是焦急。
游离仰头将水灌入口中,俯身与他唇瓣相贴,水从他口中渡了过去。
锦鲤瞧着脸红,连忙背过身去,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些碍事,悄然退到门外。
游离不曾察觉,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一连灌了几次,他再次担忧的捧着他的脸问道。
“怎么样,好些了吗?”
薛霄言微微喘息,气息依旧有些不稳,但比方才醒来感觉舒坦不少。
瞧着师兄担忧自己的神色,似是身上的疼痛也没那般强烈,他沙哑着嗓音不如以往那般清冽好听。
“多谢、师兄。”
游离摇了摇头,去摸他的额头,依旧是有些烫的,他难掩心焦,却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
他担心小师弟会多想,再不听话好好养伤。
“还渴不渴,要再喝些水吗?”游离不停的询问,“饿不饿,要不吃些东西吧,你昏睡许久都没正经吃过东西。”
说着他便要起身去准备些吃的。
“师兄。”
薛霄言叫住了他。
游离立马紧张的又坐了下来,唯恐他哪里不舒服:“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很疼?”
他手有些无处安放,在他眼里小师弟现在就好像是个易碎品,不能碰,怕伤着他。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薛霄言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痛并快乐着。
“不必慌张,”他气息微弱,安抚他,“我已无碍,师兄,放心。”
怎么会放心呢?
胸上破了那么一个大洞,若不是因为修仙世界,换做其他世界......
游离哽咽一瞬,但终究是配合的点了点头:“嗯,我不慌。”
嘴上这样说着,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薛霄言同样心生愧疚,他神色略有苦涩,想说的话太多,可临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他一直都是这般,嘴巴笨拙,每每想与师兄多说一说话,却每次都不能如愿。
“师兄,可愿陪我说说话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让师兄提问。
他想,师兄问他什么他便回答什么,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全的都告知他。
如今他已没有灵丹,成了废人,人生不过眨眼几年,若是如此他便不想再留下遗憾。
纵使他心有不甘,但他却不曾后悔。
只要师兄活着,他还活着,自己如何,哪怕为他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游离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可这些时日他早有体会,师弟为他做出的默默牺牲。
以前,他心中生出记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质问他的所作所为,但是此刻那些似乎丧失了本应该有的意义。
他现在更在乎的是小师弟的身体,只想他能够恢复如初。
“阿言想说些什么?”游离主动问他。
人没醒来时他也有千言万语,但人真的醒来后,好像所有想说的话都消散了,他不想将事情再想的多么复杂,只是两人静心坐着,能够睁开眼睛后看到彼此,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只有活着,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师兄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他说,“绝不隐瞒。”
游离却是摇了摇头:“我都知道。”
薛霄言微怔。
“我都知道了。”
游离轻声重复,眉眼微垂,鼻尖克制不住的泛酸,他不想哭,但泪水不争气的掉了出来。
他以往从不会这样的。
游离自觉有些丢脸,他低下了头,想要背过身去。
“师兄,对不起。”
薛霄言突然说道,手指微动,扣住了他的手,只能轻微握了握以示安慰,“我又惹你哭了。”
游离再次摇头,泣不成声,实在坚持不住握着小师弟的手抵在额头。
这些时日的压抑、担忧和煎熬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彻底释放。
锦鲤站在门口听到大师兄的哭泣,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吓得立马探头察看,却见薛师弟正在无措又笨拙的安慰。
他轻叹口气,到底是没有再进去打扰。
这些时日里大师兄总是愁眉苦脸,全然没有以往那股意气风发的洒脱模样,他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如今哭上一场发泄出来也总归比憋在心里要强。
游离并没哭上许久,声音逐渐减小,直至听不到声响。
久久没有得到动静,薛霄言担忧的唤了一声:“师兄?”
没有回答,他面色紧蹙,心脏险些跳停,急忙喊锦鲤名字。
守在门外的锦鲤探头看来,察觉不对,上前查看。
却见大师兄竟是直接哭着睡了过去。
锦鲤有些哭笑不得,同薛霄言解释道:“大师兄这些时日一直守在你身侧不眠不休,想是累了。”
薛霄言心绪放下,又觉酸涩,曾几时起他再没有感受过大师兄对他的关切?
久违的似有上百上千年之久。
可现在不如往日,他会好生珍惜,谨记在心。
这是他最后的岁月,永远记在心上,哪怕死了也要带着离去,只可惜再无法回报。
想是真的累到极点,游离睡得很沉,可即便如此锦鲤要抱他上床榻休息他也不曾松开薛师弟的手掌,似是本能反应,若是松了人就不见了。
薛霄言唇角轻扯,皆是无奈笑意:“让师兄睡吧。”
游离不知睡了多久。
他醒来时意识有些恍惚,但很快忆起什么,急忙抬头看去,小师弟此刻睁着眼睛也正在注视着他。
近在咫尺的面容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还以为方才是梦。
他缓缓松了口气,耳尖觉得发烫,想起之前那般不顾脸面的嚎哭简直丢脸。
小师弟怕不是当他认做什么软弱的爱哭鬼。
不行,钢铁男子绝不软弱!
“我嘶.....”
话还未说出口,手臂的麻木险些让他原地去世。
臂膀压的太久发麻了。
苦不堪言的呲了呲牙,表情十分丰富。
薛霄言看在眼中,竟是笑了。
游离对上他弯起的眉眼有一瞬的晃神,哪怕小师弟已然失去灵丹,但模样不曾改变,笑起来时的模样好似雪林迎来暖春,化作一滩春水直流心间。
原来小师弟真心笑起来时是这般模样的。
幼时似是也笑,但极少,修了‘无情道’后更是不曾显露,哪怕是这些时日相处,小师弟即便笑也极少富有情感。
等麻意而过,游离忍不住捏上他的脸颊。
“阿言,以后多与我笑一笑吧,你这般最是好看。”
本是无意之举,被师兄单独拎出薛霄言耳尖一烫,那藏在银丝中的耳朵都是热的。
他矜持的轻“嗯”一声心道,日后师兄的要求他都照做,再不惹他不满。
这般想着,他眉眼微垂,心中愧意再生。
兴许是失了灵丹作用,心魔一并融合消散,尘封的记忆在他昏迷的瞬间全数涌出。
他想起入魔时对师兄的所作所为,是那样不耻下流,又是那般伤人心扉。
无怪师兄会对他记恨气恼,他想,若是自己当真光明磊落懂得识趣,做了那些折辱行为后应当自觉离去,不应当再碍了师兄的眼。
可他不舍。
实在不舍。
也万分不愿。
他无法想象离师兄而去后会是如何,大抵像当初一般行尸走肉的活着。
不,现在也许是身躯会烂到泥土里喂养爬虫,化作他们的饲料。
这些薛霄言都不曾害怕,可他实在无法承认最害怕的依旧是再也见不到师兄......
不过现在也好。
他成了废人,死去了便能带着对师兄的思念离去,到那时候当他赎罪,再无法纠缠师兄让他厌恶。
其实即便没有参凤这一遭难,薛霄言也早已有所打算。
他不舍得师兄死,他也不舍得放过师兄。
所以他在师兄故乡时便想过,若是回去了,他与师尊请辞,自愿废去修为,离去镜衍宗带着师兄隐居山林,两人作为凡人活上一生一世。
师兄不愿再修,他便不再逼他就是。
即便现在事事出乎所料,但与他心中计划相差无几。
心魔亦是他。
他那般对待师兄,便当为师兄赎罪。
薛霄言觉得如今遭遇并不足以,若是可以,他甘愿至死遭遇挖心之痛,可师兄实在心软,即便如此也会为他心痛。
这般好的师兄,又怎会让他不喜?
又如何舍得放手?
“师兄,我已无缘仙途,待伤养好,你可否愿与我一同离去?”
游离捏着他的手指微顿,神色有些愕然。
薛霄言心中苦涩,当他不愿,眉眼微垂:“师兄不必为难。”
“不,不是。”游离捧起他的面颊,神色异常坚定,“并非不愿,只是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处理,我有些担心......”
“那我便等师兄。”
游离璀璨一笑:“好。”
他确实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例如师尊交代,例如参凤去向。
若是他们离去,他不知参凤是否还会寻来,那时他与小师弟皆为凡人,实在折腾不起。
至少以绝后患,再不能生出事端。
凡人之躯与修士相比实在柔弱不堪,他不敢再拿小师弟性命轻易许诺。
游离找上了师尊。
师尊那日与参凤一场大战后再没有提及此事,参凤也未曾来过镜衍宗,因为身份他不敢贸然出现在宗内,只能缩在师尊峰上,消息实在闭塞。
扶泽似是早已预料他的到来,亦如往常那般默默品着热茶。
“师尊。”
游离与他作揖,直言此行目的,日后规划,他磕首在地,不敢去瞧他的神色。
他想,他这回终究是有愧师尊的。
有愧他的用心良苦,有愧他的耐心教导,他两次选择都是决心离去。
只是这次还要带走他唯二的徒弟。
扶泽少言,一双眼眸疏离无杂,他只是招他走近。
“过来。”
游离迟疑,却也不敢不从,起身靠去。
扶泽取出他颈间玉坠,那是参凤赠他之物。
他面色困惑,却见师尊只是轻轻磋摩,本血红的羽翼失去原本色彩变得通透光泽。
“这是?”
“参凤之事无须担忧,走吧。”
游离再次谢过师尊,却是不肯离去,他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恳请道:“弟子还有最后一事,恳请师尊答应。”
扶泽眉眼微动。
“待我大限,劳烦师尊将灵丹还与小师弟,取了他的记忆,让他重归仙途。”
扶泽定定的看着他,不曾言语。
“恳请师尊!”
游离头紧紧挨在地面,语气铿锵有力。
良久,扶泽交给他一样东西。
“好生养出,为师应你。”
游离抬头看去,竟是一颗鸵鸟般的大蛋,他面色困惑。
“他与你有缘,对你甚喜。”
纵使不太明白,但游离还是小心接过。
“不负师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