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将这张纸展开,却见到上面是另一封书信。他一眼看去,见到这书信上的字迹和之前穆月盈的那一封截然不同。
这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看起来潇洒极了。
这是陈文茵的字。陈文茵在穆月盈的信件中夹了私,把自己的东西也给送了过来。
阿米尔将信件铺平在桌子上,仔细读了起来。
陈文茵的文章不同于穆月盈那么毫无修饰……甚而可以说毫无章法。陈文茵的文章要比穆月盈好太多了,但这也使得阿米尔不得不认真去看,才能将里面的文字都看懂解明。
那上面写着:
“昔日河山美景,今布焦尸血海,此何等悲哀之事。妾想当年,与君同游江南川蜀,彼时花树烂漫,岁月静好;复观今日,与君见兵京师北地,此刻寒风飞白,山河板荡。
“妾曾于孤岛明心意,奈君胸怀天下,不囿于儿女之情;也曾在楼船托此身,叹你我无缘分,终不得白头偕老。每每想起,此引以为憾。
“而今妾为一国之帝,君领一邦之军,彼此厮杀于城下,常使妾心中忧虑。倘我军刀箭加君之身,何异于锥妾之心,含恨泣血。每思及此,心怀游荡,不知何所从,倘妾不杀君,则不配为一国之君;若妾杀君,何以酬心中思念?
“妾时而妄想,若能与君归隐山林,自在逍遥,当是人生快意之事。彼时天下归处便与你我无关,世事纷争皆抛脑后,郎情妾意相随,不羡鸳鸯不羡仙。
“然妾亦知,此不过一时妄想,今日见穆月盈家书,心中情思难平,故书此信,胡言乱语难表心中之意,望君莫笑。”
这一封书信,陈文茵也是考虑了阿米尔回鹘人的身份,没用什么骈四骈六的华美文体,没加什么高深莫测的典故名句,她这回写出来的只是最为平和的书信内容,描摹的不过是心中的一些情义。
这一封书信,她没有自称“朕”,通篇用的都是“妾”,这只是一个怀念自己爱人的女子写给自己情郎的闺思,可这么一点点的思愁,阿米尔却没有能力去回应。
阿米尔长叹一口气,他到底负了多少人?他又到底负了这个女孩多少?
只怕这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了。阿米尔低下头,又将这封信看了一遍。每看一遍,这信上的文字就好像一把刀子,扎在了自己心头。
阿米尔想要给陈文茵回信,可是他若是回了,会不会被回鹘中的人发现?自己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信送回到陈文茵手里?
他想了一会,又看了穆月盈原件的夹层。那里分为上下两层,都是极薄的纸张。
他灵机一动,将那上下两侧分了开来,将自己想写的话都写在了下层,然后找了胶来将这下层的纸张贴在了给穆月盈回信的背面。
穆月盈未必能发现这一点,但是心细如陈文茵,一定能发现些端倪的吧。想到这里,阿米尔又将陈文茵给他的信拿起,缓缓走向了火盆。
他应该要烧掉这封信的,可是他还是有些舍不得,这封信是自己难得收到的陈文茵的手稿。
这封信他终究不能留下来,这是他心知肚明的,即便他再怎么舍不得,也终究是要把这封信烧掉才好。
他在那信纸即将触碰到火苗的一瞬间,又将这信抽回来,再展开仔细阅读了一遍。可这东西就是越读越舍不得烧。
他正自黯然神伤,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听着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一阵慌乱,手一抖便将那书信扔进了火盆里。
看着那信纸在火盆中瞬间点燃,被火焰快速蚕食殆尽,阿米尔觉得心里似乎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也随着那信纸一同被火焰烧得生疼。
最终什么也没发生,那脚步声在阿米尔的营帐外拐了个弯,便离着阿米尔的营帐越来越远了。唯独那一刻,阿米尔忽然有一种想知道那脚步声的主人是谁的冲动,他甚至想将这人碎尸万段。
他仰天叹出一口气,平复了心中那不知该怎么表达的气愤,将粘在了一起的两封信叠好,收入一个信封中,便缓缓走出了营帐。
他叫来手下的人,跟他们嘱咐了一声,让他们将这信送到北平去。
那些人早知道今天一早发生了什么,也得到了哈拉汗的首肯,于是拿起这信,先到哈拉汗那边去通报了一声。
阿米尔没有跟过去,所以这时候哈拉汗如果想要看一眼信里的内容。阿米尔也未必会知道,可这时他身边还有其他将领在。哈拉汗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他要维持自己“用人不疑”的特点,于是对那人道:“你快将这信帮大将军送过去,别耽误了大将军他们姐弟的情义。”
那人答应一声,赶紧出了门去,骑上快马飞速向着北平而去。
到了城下,那人面对着城头上一排排的弓箭,赶紧将手里的书信举起,大声道:“回鹘征东大将军阿米尔·萨巴赫有信呈与穆月盈姑娘!”
虽然这人的汉话说得没阿米尔那么纯正,但多少还是让上面的人都听懂了。上面的人赶紧将这事情报与今日的守将,那守将再往上层层报告,一直报到了陈文茵耳朵里。
陈文茵听见是阿米尔回信,赶紧叫上穆月盈出城去取。她往城门走的时候,那心情即期待又忐忑,她想知道阿米尔有没有给她回信,同时怕阿米尔压根就没发现那书信中有夹层,白白把自己的书信和心意都给浪费了。
陈文茵命人从那人手中接过来书信,她手下人也不知道这里面有陈文茵日思夜想的东西,只当做是阿米尔给穆月盈的家书而已,于是便将这书信直接交到了穆月盈手中。
陈文茵当然不能当众把话说破,所以也默许了那人的动作,只是等人都走了,便叫穆月盈去她寝宫玩,其实是想借机看看到底有没有阿米尔回给自己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