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中小夭,出生后没几年,爹娘闹了不愉快,娘就带我回了外公家。外公是城主,我娘是外公的独女,我又是我娘唯一带着离家出走的孩子,可想而知,我被外公宠得有多无法无天。那时的元洲仙魔之争甚嚣尘上,外公在仙门中素有辈分,因我无意中提了句想看看魔修长什么样子,外公便将他从六合门地牢提了出来送我。
他是战后被俘的女魔修在牢里生下的孩子,不识字,不说话,按六合门牢头所说,他应该比我还大上两岁,但身量却比我矮。我见魔修长得毫无特殊之处,又抹不开面子以大欺小,就把他丢到了庄子里头干活。他是魔修之子这事也一并传了过去,庄里人对他很不友善,他日子不好过,没几日便跪在城主府门口求做我的奴隶。那时我才知他会说话,可我见他木讷定然不好玩,便吩咐人把他送了回去。隔了月余,他又出现,我照常出门,回来时听说他已被庄户拖回去了。之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他,几乎快要忘了的时候,元洲发生了一件大事,鬼冢突然向六合门发难,仙魔之争又起。外公率人前往六合门策应,临行前将我和娘送到了郊外的庄子躲避。
我听说外头在打架,偷跑了出去,遇到了魔修散兵在烤野兔,那时我的修为只能变个水球砸人玩,对上他们就只能被他们玩,我开始感到害怕,可就是这么背,肚子里咕噜一叫,直接把我出卖了。魔修警觉起来,拿起了刀剑,我把脑袋埋进树干后,我长得小,希望他们看不到。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现,用他相同的身份引开了魔修的注意,救了我。为回报,我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凡人身份,作为我的奴隶留在了城主府。何期是他死在牢里的母亲给他起的名字。
我让他学泡茶烹饪,以便更好伺候我的起居,我让他一起进私塾,做我每日的功课,他说他要学修行,我欣然答应,一个奴隶,既是小厮,又是厨子,还做得了书童,当得了护卫,实乃我这个做主子的幸运。饶是如此,我还曾不客气地与他说,“我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能当我的奴隶,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当然,他也不客气地白了眼一眼。
唉,这个奴隶是万般的好,就除了一样,没有身为奴隶的卑微,时常与我翻白眼。但我能怎么办呢,上哪也再找不到这样一块白玉,便只好忍受了他的微瑕。
这么一块我都舍不得苛责的白玉,竟然被别人打碎了!
“好久不见啊,小奴隶。”
何期平静地望着我,微微地笑,声音一如记忆中清朗,有月光如水、清风徐徐之感。“阿婼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遇见你是我一生之幸。”
“我一点都不好,不然不会连你死了都不知道。”我想去握他的手,却抓了个空,只有眼泪无声簌簌而下。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虚虚反握住我的手,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可不敢再动,怕惊了他的魂。“再见已是奢望,我不求其他,唯愿你此生顺遂无忧,心无挂碍。”
说到底,他因我而死,可他从未怨过我半分,甚至此刻也只一心想着我的余生。我才不是什么最好的主子,可他却一直是最好的奴隶。
“何期,”空气微动,是法阵将散的征兆,我抓紧问他,“我想了很久,当年害你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还有谁?”
他眼波一动,却沉默不说话。
“他都打不过我,更遑论你。”即便最后,杀他之人死于魔修的报复,可我一直深信旧事未了。为何我与何期见面之事从未传出?为什么魔修在冤仇得报后又来元洲?如是种种,我百思不解,必有源由。
“生死有命。”
“那是无能之人的推托之辞。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他垂下眼睑,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我狠下心:“你当知我的脾气,今天得不到答案,以后我还会再来,一次一次来。”
何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以往一样满眼无奈地看我:“我当时只看到他一人,但困住我的法阵……出自六合门。阿婼,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为我报仇,就当为你外公着想,不要教他为难了。”
他一直是这么事事为我着想的好奴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他的身影在我眼中也愈加朦胧。“何期!”
“如遇难解困境,就去明……”他突然笑得绝望,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明白他为何会是这样的表情,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就消失了。那些从阵眼四散逃逸的鬼魂都被阵眼附着的法力吸了回来。阴风过后,这里又是暮霭沉沉。
我的心底弥漫着失落,深思熟虑,劈荆斩棘,只换来这短短一面,三两句话……
我被伤心难抑的情绪絷拘,自拔无由。良久,病秧子走近我,小声问:“没活过来吗?”
我收回眼泪:“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生死人、肉白骨,是违天之道,悖逆之行。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复活他,而是为了了却我心中的执念。”我听到了他语气里的关心,就多说了几句,目光下移到他手上,“阴墟境中的东西邪门得很,这把剑最好是放回去。”
“哦。”他应了声。“你会去六合门吗?”
报仇是我了却执念唯一的方法,早晚的事。我边画下瞬行符边对他说:“两日后,去焦城找我。”
他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要两日以后?”
我没来得及回答,瞬行咒连结上一早画在孟熠身上的溯洄咒,不多久就将我带到了他身边。此刻,他正躺在马车里睡觉,旁边倒着三个酒壶。我料得不错,他根本不舍得用仙力。
我活了几十岁,从没听过谁的仙力是靠着节省才得提升的。孟熠当真是个奇才!
等过了昌城后的第三个山头,我在他手臂上踢了一脚,他伸手挥了挥,支吾着换了个新的睡姿,我再踢,他迷迷糊糊睁眼,刚喊了声“小姨”,眼见着便又要睡过去,于是我直接又上一脚将他踹醒了。
“小姨真是你啊?”我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微微一怔,酒气未散,但双眸已聚神,“你不是先回去了吗?”
“我怎会放心你一个人呢。”我随口瞎说,意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用心良苦的长辈,语重心长道,“不过你这目无尊长的性子着实得改一改,一次两次地惹我生气。”末了,我作势捶他一拳,又将慈爱且无奈的形象入木了三分。
孟熠不疑有他,一副知错认错的端正态度,眼见着就要靠上来冲我撒娇,我将他推远了一些。“出去。”
“啊?”他一怔,“外面不是有人在埋伏?”
“是啊,所以你去将人赶走。”
“你不是担心着我吗?”
“对啊,”我顺着他的话认真点头,“所以我提醒你了啊,这是我作为长辈的体贴,接下来的你去解决,这是你作为小辈的孝敬。”
他眼角狠狠抽了下,看我的眼神已有变化,深呼吸道:“至少,将我的法力解开吧。”
我摆出满脸的真诚:“教训,是严肃的体贴。”
他冷哼一声,掀帘跳了出去,和大良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传来了打斗的声音。阴墟镜出来后,我脑袋就有些沉,这是阴阳过渡的遗留影响,休息一阵便可恢复。我便寐了一会,但外边的闹哄委实叫我闹心。
我挑帘看去,虽孟熠实力远超同龄,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哦不,百手……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我瞬行到丛林中,抓住了一个偷懒的山匪。“让人都撤了,吵死人了!”他却听不懂我话似的,居然挥刀朝我砍来,我将人牢牢定在树干上,颇不耐烦,“做这么用心,我也不会多给银子,差不多得了。”
“你、你是雇主?”他期期艾艾地问我。
“嗯。”
“可、可他们不是姑娘你找来的吗?”
“什么?”我皱起眉头。
“我按照姑娘的指示在这个山头等着动手,可我们还没动,就被人抢了先,还、还以为是姑娘另外找的、找的搭班子。”他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我们几个兄弟可没偷懒,他们都过去了。”
心念一动,我沉声问他:“指给我看,你兄弟是哪几个?”
“为什么?”
“不株连。”